“你向来聪慧,这其中道理你当明白。先前你问我看中的人无门第怎么办,指的便是他吧。我也算看他长大,尚且承认他样貌品行俱佳,可他到底是吕家书童出身。我为你拒了吕家这门亲事,转过头却招他家书童为婿,我与吕孟璟同朝为官,岂不是故意折辱?我在同僚之间颜面何存?咱们家在京城如何立足?”
成嘉樾懒得再去争辩天下齐一之类的道理,那么多人奋力爬向高位能有几分是为民谋利,多是为了居高临下,坐享其利。爹爹寒窗苦读、政务勤勉,已算是难得,他好不容易居于人上,必然爱惜羽毛,不甘回落。
“他说了,他会挣得军功来见爹爹。”
“嘉樾呀,好男不当兵……”
成嘉樾听他还要劝诫,本已压下的反叛之心又燃了起来,“爹爹,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心中有这么多条框,书童不行当兵也不行。同样是为国为民,执笔就比执刀剑高贵吗?文官在富贵窝中吵着迁都,武将前线厮杀倒不是好男了。”
成观怔住,眼前浮现出那些国贼禄蠹为迁都争得面红耳赤的嘴脸,又忆起为官之初自勉自励的志向,顿时汗颜。
成观接连道了几声好,终于做了决断,“当下边境告急,他若真能立不世之功,得高官显爵,我自无不应。丞相已力谏官家亲征,这场仗成与不成就看这寒冬三月。我便也以此为期限,到冬末他若不能建功立业,你该做个了断。”
成嘉樾想了半晌,喃喃开口:“爹爹愿给机会,我深谢。假如不幸我与他此生不能再见,也请爹爹不要再为我操心。一个不嫁的女儿,也无从再让家族丢脸。”
“你!”成观无奈到了极致,奋力拍了拍桌子,不解道:“你就这么非他不可?京城遍地青年才俊,家世门第更是强得远,你就偏选他?”
“他挣不挣得来军功我本不在乎,我只求他平安。一切只为搏爹爹认可。所以也请爹爹体谅我的心意。”
成观无语,起身要走。成嘉樾又求道:“爹爹可否将我屋里的东西还来?若不能再见,再收走也不迟。”昨天成观命人搜了成嘉樾的屋子,将所有江禾所赠之物都收走了,只有成嘉樾为江禾画的画还有江禾的两封信藏得隐秘未被发现。
成观朝蒋嫂点了头,允许她去取回。
经过这一遭,大娘子收拾行囊带稚娘回了娘家将养。蒋嫂和梦玉每日贴身照顾成嘉樾,看得很牢。成嘉樾养了几天,伤口愈合得不错,想要出门去看姚华。成观倒是没有限制她进出,一来有信得过的人看着,二来江禾已不可能再出军营。
事发当天的晚上,趁成嘉樾睡下,成观修书一封让远山送到军营,控告江禾私会官眷。若是私会妇人,打个二十军棍便能压下;可妇人换成了官眷,严重性非同一般。武官本就卑微,指挥使不敢得罪,只好以酒后斗殴为罪名,上报枢密院将江禾调离殿前司,贬至侍卫亲军司虎翼军为兵,并且限制外出。
远舟依旧为成嘉樾赶车,见了她还是憨憨的,又好似多了些敬畏。成观让蒋哥给姚华支了笔遣散费,万飞鸿陪她租了宅子,就让她留在万记。虽然突发变故,绣作生意断不得,成嘉樾照样可以与她常见。
成嘉樾一下车,姚华连忙上前搀扶,两人还没说话,就都哭起来,“娘子伤口还疼吗?”
“我没事,都长上了。你呢?”
“我没挨几下,早好了。”
蒋嫂和梦玉早听说成嘉樾房中风气大不同,只是未深接触。那天见成嘉樾为护三个下人不惜自残,已是震撼;又见主仆抱头痛哭,不由得跟着抹眼泪。
进到堂内,姚华示意成嘉樾进贵客间,可是蒋嫂和梦玉紧紧跟着一步不离。姚华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道:“娇儿一会可能过来,有东西亲手给娘子,作为娘子赠送荷包的谢礼。”
娇儿?姚华本不认识她,定是她之前就来了,又有了交谈,姚华才知道送荷包的事。
“我等她。”
成嘉樾又与姚华聊了聊她的近况,红妆都已开始置备,年底回家过一个岁节,成完亲再回京城。成嘉樾让梦玉拿出画稿,“这几幅图案你选选,说了要给你绣却扇你可别驳我。另有贺礼也在准备。”
“娘子我怎么担得起?”
“现在你又不是我的女使,我反要靠你挣钱,自然要讨好你。”
姚华也不再推却,选了一幅凤穿牡丹,得近便又挑好了料子。正此时,门外一个女孩子怯怯喊道:“姐姐?”
成嘉樾一见,便亲热地迎上去,“娇儿来。”
蒋嫂跟了过来,“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样乖巧?拿着包袱走一路累了吧?让大嫂帮你拿。”
娇儿抱着布包果断地摇摇头,“这是给姐姐的。”
成嘉樾搂过娇儿的肩,笑道:“这是我的小友,麻烦蒋嫂帮我去买些干果、点心,我好好款待她。”
蒋嫂不好推却,交待梦玉看顾好娘子便出去了。成嘉樾又让梦玉自顾逛逛,她带着娇儿进去喝茶。蒋嫂不在,梦玉无甚主见,想着娇儿只是个小孩子,她们又不出门,便连连称是。
进了贵客间,成嘉樾急声问道:“是江哥哥让你给我带东西吗?可有话?”
“嗯。江哥哥让拿给你保管。”娇儿边说着边将布包递过去,“他已不在原来的军营了,这些东西不让带去。”
他调离了捧日军?为何?去了哪儿?
成嘉樾打开包袱,是她送的笔和砚,并无他物。“他有话带给我吗?”
娇儿摇了摇头,“我大哥让我告诉你,江哥哥去了虎翼军,不得出来。”
虎翼军?非上四军的所有禁军都要更戍,若他同部队调往外阜,她与他真的难见了。成嘉哽咽道:“娇儿,替我多谢你大哥。他是何人?”
“我大哥是江哥哥的都头。我们都很喜欢江哥哥,所以很想帮他。我也喜欢姐姐,看你想哭我也想哭了。”
成嘉樾抱着娇儿哭了起来。
蒋嫂一回来,就见成嘉樾和那女孩子神色不对,两人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显然是刚哭过,一问梦玉竟一无所知。蒋嫂趁着摆放吃食扒了一下桌上的布包,锦盒里面是笔砚,亦无夹带,无甚特别。
成嘉樾回到家进了书房,细看拿回来的东西,虽有使用痕迹,却清理得很干净,显然悉心保管。四支笔已用了两支,砚台无丝毫刮蹭,背部却有刻痕……成嘉樾翻了过来,墨绿色的石面刻了一支团成圆形的禾苗,生出九穗,下方刻有四字“嘉禾呈瑞”是江禾的字迹。
嘉,禾。成嘉樾摩挲着九穗禾,抹去眼角的泪,深吸一口气,没什么好哭的。嘉禾呈瑞,他们一定会团圆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