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这种地摊货啊？”

“我……我妈厂里做的。”

周霆窘迫地红着脸，一声不吭地盖上行李箱。这些东西，他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想，是留着做个纪念还是扔掉呢？

“她人呢？”方野问，“没听你提起。”

方野清楚记得，周霆父亲已经跳楼身亡。

他还记得，在签各种协议和保险时，紧急联系人那栏填上亲属的，周霆只写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人生，竟然意外地和他的游戏职业极其相似，仿佛他真是一踽踽独行的刺客。没有任何亲人，没有羁绊，像叶与风随，来去自由。

周霆张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也死了。”

“……”

方野愣了一下，眉心倏地皱紧。

周霆却依旧面色如常，他认真地盯着方野：“我现在是个孤儿，你想笑就笑吧。”

“……”

方野突然有些后悔，刚才自己说“死妈脸”或许不太合适，他补上了一句：

“——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啊，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在你眼里素质有这么低吗。”

周霆望了对方一眼，面如止水，心中腹诽了一句“可不就是吗？”，他一边整理行李，一边淡定地说道：

“她的工厂卷进了一场爆炸事故……在事故后，她身体就不好，在我高中的时候，去世了。讽刺的是，我爸很早就出轨了，母亲的死没有让他的赌性收敛，而是变本加厉，是吧，坏人总有各自的秉性，但总有几样劣迹是相同的。”

母亲病逝，父亲跳楼，这样的童年，任凭对谁来说都是一道永不消磨的伤疤。

但对周霆却不是，这么多年风雨加身，他早已处之坦然。

今日和方野谈及此事，他也只是面露平静之色，逻辑顺通，冷静地仿佛在阐述别人的故事。

“好了，周霆，别在那里自揭伤疤了。”

方野心中愧疚，但脸上不愿显露出来，他哼了一声，话锋急转，讲道：

“既然已经被油漆污染了，也避免勾起你的伤心往事，行李箱扔门口，基地阿姨会拿走。”

方野任性地替周霆做了决定。

他脑中的“方氏思考法”强势地认为，睹物思人大可不必，一个全新的开始，就要放下过往才是，扔掉这些容易勾起回忆的衣物，必然更容易放下过往，反正也脏了，不能穿了。

想到这里，他难免自我得意起来，认为自己考虑的十分周全。

“扔了？”周霆忍不住失声嚷嚷。

他想问清楚方野是不是在开玩笑。

但很遗憾，他看见方野不容置喙地点头。

方野对周霆穷酸的鄙视溢于言表：

“我认真的，扔了。”

周霆尴尬地摸着后脑，他终于还是闷声拖着旧箱子，放在了门口角落。

这时，身后又传来了方野阴阳怪气的声音：

“明明和我那么像，品味差这么多，啧啧。以后我教你穿衣服吧。”

周霆背对着方野，愣在了原地。

他们，确实很像。

——签约时的海量材料中，周霆无意间看见方野的身份证复印件。

真巧，他们的生日是同一天。

他们几乎同样的身高，同样干净帅气的脸，同样如同艺术品般的、来自电竞选手的修长的手指，还有，同样勇敢而明亮的眼睛。

同样玩刺客。

同样是联盟顶尖选手。

不同的是——

周霆被曝光家庭丑闻，全网骂得他无处容身；方野坐拥整个电竞最大的流量和关注度，富二代人设立得熠熠生辉，他自出生起就坐在金字塔最高点上，随便打个喷嚏，估计都能造成两条热搜地震。

周霆为了还父亲的赌债四处打工，几乎走投无路；方野继承京华市的遗产，豪车别墅直升机，甚至连ZQG整个俱乐部都是他的玩具。

周霆的衣物破旧，全部家当收在一起，也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箱子；而方野，他现在有权利发号施令，霸道地要求这枚小小的箱子滚出他的房间。

周霆在赛场上比一个手势都要被声讨、被联盟追责禁赛；方野却可以仗着粉丝多，在赛场上利用游戏规则折磨周霆整整半个小时，联盟官方却装失明失忆。

周霆自嘲地叹了口气。

父亲周国豪原本也是家喻户晓的电竞国手，身披华夏国旗，出征世界大赛。

他曾一度风光无限，金银奖牌拿到手软。

结果，成为赌鬼的周国豪晚节不保，赌债缠身，烟酒不离，五十岁的他，面目可憎的像是七十岁老人。

半个月前，在周霆生日那天，他在一个无人关心的地方，一跃而下，魂归天地，周霆得到消息后不禁苦笑，啧啧，真是好一个生日礼物。

方野的父亲方半城，无比宠爱这个小儿子，半个月前，周霆失去父亲的同一天，方半城托关系在南边的热月岛买下了一小块地，搭建了一座海边小木屋，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方野。

那座木屋不出所料上了热搜，被贴上了“浪漫之屋”的标签，受到无数年轻人的追捧和转发，成为了热月岛网红打卡圣地。

自东瀛樱花岛的雕刻大师受邀将“happy bierthday”刻在小木屋门上，方父请的是当今最火的几个影视小鲜肉，还有几个网红歌手，他们远赴热月岛，用合唱为周霆献上生日祝贺。

方野兴致缺钱，将这一幕随手拍成短视频，发到网上后随意配文：想与我一起拥抱于此地吗？

一时间全网爆火，论坛、贴吧、微博上数不清的妒忌与羡慕，让人唏嘘不已，社交平台神评第一条：

想！！！文案撩得很，实战又不肯，方野真残忍，急的我打滚！

……

这些差距，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周霆猛然感觉自己开始有些失控，连日来的打击让他的脑子开始混乱——

明明是我赢了你！

我单杀了你！

在网上被唾骂的却是我！

同样年龄、同样天赋！

同样是刺客选手……

为什么你不用努力，根本不用为金钱操心，想买什么选手都可以；而我，拼尽全力训练，却落个终身无法上场，甚至要卖掉自己未来的黄金十年，来填补父亲的赌债……

巨大的反差让周霆心中扑通扑通直跳，脖颈通红。

停！

停下！

周霆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毕竟是上过赛场的职业选手，心态调整能力及其变态，几个深深呼吸，竟然就让自己的激动情绪急速平静下来。

周霆睁开眼睛，看见方野戏谑、充满嘲弄神色的眼神。

方野显然正在品尝这戏剧化的这一幕——他终于在周霆身上找到乐子了，周霆岂不正是矛盾集合体？

周霆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对不起，方哥，我失态了。”

看着周霆通红的脸，那经历过剧烈斗争、调整后残留的窘迫，余温未消，方野痞笑了一声，伸手扯着周霆的头发，将周霆拉向自己：

“不甘心吗，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

“你说得对。”

周霆双手深深攥拳。

叮！——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是基地的保洁阿姨，来清理周霆的个人物品。

方野慢悠悠开了门，指了指周霆那被油漆污染的行李箱，下了命令：

“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