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
钟郁这才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柳夫人身为一家之主却一直不曾露面,如何想也不会正常。
恰在此刻,窗边响起叽啾数声,乌啦啦飞过一大群鸟雀。
不好。
钟郁暗骂一声,飞掠出门,鸟雀果然飞向柳夫人所住的宅院。
柳宅富丽宽阔,她穷追猛打,灵力击穿了好几只落单的小雀,可尖嘴利爪的数十只大鸟还是先她许久抵达。
朱红的院门半开,石阶上早围了成群的下人。
下人们不敢妄进,却惊异地彼此窃窃私语,他们只看见一大群鸟成群结队飞入夫人房间,却没人知道究竟里面发生什么。
直到人群里发出第一声尖叫,所有人才看见,那群鸟竟然拍着翅膀,合力从院中叼起了一个人来。
倒也不能说是人,原是比人更可怕的东西。黄昏的余晖洒下,人们才看清,那是一具满身血污的女尸。
女尸被鸟雀叼着悬在半空,身后是如血的残阳。周身不知被啄出了多少大小不一的血洞,鲜红的液体从中汩汩溢出。风一吹过,她垂下的脖颈随风摇晃,
柳夫人蔻丹鲜红,苍白手腕上还戴着富贵的金镯,华丽衣料包裹着残破身体,死状和她的女儿极其相似,诡谲亦讽刺。
尖叫声终于在院落中彻底沸腾,一些人弯腰干呕的间隙,下人们推搡着四散而逃。
“扑通”!
柳夫人的尸体摔在钟郁面前,渐出的血花染红了少女纯白的鞋面。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钟郁后退几步,生硬抬眸。
群鸟似乎等了她许久,在空中不耐烦地一下下扑着翅膀。
有只青雀瞳孔猩红,歪着脑袋同她对视。
半晌,青雀啾地叫了一声,不再看她,哗啦啦一阵碎羽翻飞,领着群鸟飞出了院落。
少女抿唇,缓缓握紧了拳。
“…..万泽。”
*
黄昏的闹市,商贩在街道两旁高声叫卖,钟郁置身其中,却仿若未闻。
方才去追鸟雀的时候跑得太急,擦过墙壁,手背都划出深深的口子,随她的脚步淌了一地的血,她也没发觉痛。
街道上,她走得缓慢。胸中感觉熟悉而沉重,却亦最难描绘。
凡人的性命,对于神明来说短暂而脆弱,可亲历其中,才知是怎样厚重惨烈的生死。
人间的纠葛,似乎和她擅长的杀妖除魔不太一样。所有非黑即白的善恶观都不再适用,太多她看不懂的因果,她只觉得茫然,甚至无助。
有卖胭脂水粉的小贩吆喝试图叫住钟郁,可她哪里听得见。夕阳将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身后少年眸中,乔陌微微眯起了眼。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竟也能看出,她倒是真的失魂落魄。
自愿介入他人的因果,那就活该承担被反噬和背刺的风险,这种不顾自身的愚蠢行为,他自然不会心生怜悯,毕竟这都是她自找的,没什么奇怪。
奇怪的是,钟小姐从前可并非这样。
那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天生好命啊。
她生来高贵,被允许永远天真、愚钝、残忍。没人能给她制造挫折,她好像永远笑得开怀,只唯独在面对她的心上人时……才会由衷露出落魄神色。
乔陌眼中漾出冷淡的嘲讽,却又觉出几许茫然。
如今的钟小姐,竟是真心在为旁人的苦楚而难过,因不相干之人的不幸而心生恻隐。
就好像,这些陌生之人的命运,远比她自身的心绪和精力更为重要。
金色的光芒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望着前方少女翩飞的衣角,脑海竟划过一个荒诞却莫名熟悉的场景。
久远到不知是属于谁的记忆,在他脑海沉淀泛开。
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是百年那么久,他也曾望着一个女子高挑的背影,在她身后,像如今这样跟着她走。
那时她身上的红衣更为艳烈,乌发高束于脑后,一柄赫赫威风的长刀傍身不似凡人,是与如今完全不同的意气风发。
夕阳如火,她在前面转过头,面容模糊,朱唇轻动。
女子的目光神圣而沉静:“你答应过我,要做一个好人,可你违背了诺言。”
少年阴鸷着面孔不发一言,可他分明察觉皮下那颗心忐忑又懊恼。
女子见他沉默,更加失望地叹了口气,连额间的丹砂都黯淡几分。
“你觉得世人待你不好,可你待世人又如何呢?”
“你还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杀戮和戾气,实在是太叫我失望。”
腰间曾经她亲手系上的平安符被隔空切段,掉落入泥水,和他的心一样狼狈不堪。
女子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以后不必再跟着我,也不要再信奉我,你我二人,再无关联。”
他将手指捏得发白,被放弃的感觉牵得他心口发疼,似乎有很多难以启齿的原因,还有许多想要挽留的话。
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任凭她在视野里远去。
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是:“乔陌,你走吧。”
所有画面混在日光中熄灭,少年心尖一颤,低头看见平安符分明还在,这才懊恼,青天白日的自己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若真有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仙,又怎会跌下神坛,和自己这个邪物作伴。
还好只是荒诞的一梦,直到指尖掐进手心几许,红衣女子和眼前人的身形渐渐重合,他才恍然发觉,最后一句话竟并非是梦。
钟郁不知是在何时回头,似乎已瞧了他许久。
少女一双眼润泽明亮,说出的话却并不算仁慈:
“乔陌,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