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琴师,初看时只觉装扮过于无趣,可听了戟日下来,戟王见她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别致的韵味。
盈袖怀香的香气也是少见的龙眼壳与楝木枝,混着叫不出名称的数种香草,不名贵,却别有一股清新的独特。
特别是她手上的硬茧,不知怎么地就令他感同身受了起来。
戟王素来不喜娇滴滴的贵女,往好听讲是天真单纯,其实就是蠢,就是不沾世事。
戟王淡漠的视线,缓缓地落在帏帽后,那张模糊难辨的面貌。忍不住猜想,她生得什么模样?
戟王低首抿了口沙酒。
银翎卫们黑着脸面面相觑,他们心里共同猜测着一件事,却又不敢说破。
自家主子素日忙于封地开陈事务,别说听曲,连好好睡上个饱觉亦不得而之。
如今竟一连三日上清风苑听曲,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看上也不是不行,可师家人历代皆为帝王琴师,入了宫便归太乐府管。若不出意料,师晓元再不久怕也是要入宫服侍君主与诸位皇室家眷。
师家此代仅一个嫡子女,另一名没名分的庶女不知其名,粗鄙无文,难当重任。若是戟王将师晓元占为己有,那师家可要断了一门绝技。
幸好一个时辰后,当师晓元奏完曲起身行礼,戟王仅仅点个头表示赞许,赏赐了些不带遐想的银两,便淡淡挥手让师晓元告退。
师微微一面躬身接下赏赐,一面自帏帽纱幕的缝隙间悄悄瞄了眼戟王。
戟王如玉雕琢的面庞淡然无波,一双烁亮的墨眸也瞧不出情绪,可这并不去减半分戟王生来自带的威严。
妹妹如此惧怕被戟王拆穿不是没来由。
他麾下银翎卫名气响彻边境,神祕莫测,是抵御西边沙国骑兵的一支劲旅,领头的戟王自然不吃素。
身为边境大城开陈城主,戟王能驱逐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连根抄起政敌,即便是与皇室略有往来的师家,戟王若真想办,师家绝无幸存可能。
想到这里,师微微尽力压住颤抖的手指。
幸好戟王方才听曲时,只沉迷于曲调,对她这个卑贱的私生女无半分关注,方没察觉师微微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强烈恐惧。
离去前,耳力绝佳的师微微听见戟王吩咐清风苑的掌柜:"往后本王不再来,清风苑的守备撤去,掌柜自可正常营业。"
之后,数十铁骑整齐踏蹄,绝尘扬长而去,难得肃穆的清风苑归于平静。
师微微视线落在戟王坐在马上颀长坚壮的背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很大的一口气。
三日足以让一个被捧在手心长大,被赋予朝廷重任的皇子,察觉自己流连酒肆的荒唐。
总算安全下庄了,师家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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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晓元一面啃着香橼蜜煎,一面对着沉甸甸的银两哇哇叫。甫上好桃花妆的水眸,简直开出火树银花。
师晓元喜孜孜地问:"这可都是赏给我的?!"
师微微清秀的眉头微蹙起。
名义上,戟王是赏给师晓元不错,弹琴的人却是师微微,不是师晓元。
可师微微被妹妹吃惯了豆腐,此刻竟不知如何反驳。以妹妹刁蛮的性子,若师微微真反驳了,反倒落得过分小气爱计较的数落。
师微微有些无奈地附和:"戟王确实明说赏给师晓元。"
师晓元拎起一枚闪闪发亮的银两,有意无意地夸了一番:"我就知道姊姊最厉害,我是师家这一代的传人,名声万万不能受损,是姊姊替师家守住了传人,姊姊功劳最大!"
每每师晓元以这种奇妙的语气说话时,师微微便觉如堕五里雾中。她分不清那些话是真,那些话是假。那些话是褒,那些话是贬。
或者,师微微心底深处明知,全部是假的,全部在贬抑她。
反正她彻底分不清了。都怪她自己心软,一次又一次地替妹妹收拾残局。
如今日戟王这类能抄家灭族的意外,绝对不能再来一次。
"我近来越来越忙,往后不能再去清风苑了。你要长进些,多练琴,别老想着靠我,听懂没?"
师晓元把银两全数锁进柜子中,一面嘟哝:"好好好,我知道了,别啰嗦得了。"
听此敷衍的语气,师微微真是有股气要自喉腔冲出。
却到底仍旧哽住,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翌日清晨,师微微正出门时,却瞧见师衍远远走过来一脸愠怒。
两姊妹被拎去祠堂中。
师衍的狂风怒海自喉咙喷出来,吼声震破屋顶。
"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
师微微如雷灌顶,她心底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父亲向来娇惯师晓元,两人若皆有错处,通常只会责罚师微微,轻轻放过师晓元。
可为何今日却两人一起到祠堂受罚?
难道,是戟王!
戟王终归还是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