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工坊里的木柱檐梁倒的倒,毁的毁,偌大的房子塌得止余原先的十分之一。
里头各式各样的铁器烧得过烫,还散了一地,牧荆一个不慎,手臂被个融去半大块的铁斧烫着,不至于忍不住痛,只是白瑕的肌肤上迅速肿起水泡。
其实只身来到刚被端掉的星宿堂暗桩据点,多少过于冒险,万一侍卫察觉牧荆失踪,发现牧荆的异样,就不好收拾了。
但有个疑问,牧荆若不亲自确认个清楚明白,只怕夜夜不得好眠。
那便是,戟王与星宿堂究竟有何冤仇?难得出宫一趟,不顺心顺意地享受灯会,竟有心思搅了源工坊?
当她悄无声息地来到被烧毁的源工坊时,却遇见了同样来探查的翼星。
翼星鸱鸮般阴沉的声音,落入牧荆耳里。
"尸身都烧焦了,不过要是细瞧,仍是可以看出来。他们从背脊中间下手,将皮肉切成左右两片,审问一句割下一块肉,不肯讲的,割两块肉,看是想早点解脱,还是死活不招,熬上一夜待血流干。"
翼星说的,是剥皮刑,日月堂众多逼供的拿手好戏之一。他们的好戏,自然不只如此,尚有鸩毒,凌割,血磨等等。
琳琅满目。
牧荆闭上眼,血腥画面自动在脑中浮现。
她几乎要吐了。
往常牧荆自然见过被日月堂碎尸过的星宿堂同僚,那血肉模糊的场面她从不觉得可怕。
可当幕后指使之人,是与她同床共枕,身躯交缠,温柔喂她进食的夫婿,那就全然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牧荆听见戟王口中吐出"全杀"两字时,尚未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
如今想来,都是她过于天真了。她以为戟王不过是在宫外与源工坊的细作起了龃龉,自行以私刑处置掉。
其实真相早就大白,亮恍恍地摊开在牧荆的眼前,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
京城里但凡有点势力的,诸如江湖组织,或是各处兵力,有能耐抄掉星宿堂据点的人,居指可数,几乎可说仅仅日月堂办的到。
而能明目张胆地在京城之中动手,却又一手遮天按下不惊动天子的,也只有日月堂有这能耐
至于日月堂之中,有权下令全杀去星宿堂细作的人,会是什么身分?
牧荆不敢再细想。
炎夏的阳光自叠层架屋的木柱之间洒落入阴暗的空间,明明热得冒出汗,牧荆却感到一股激凌寒意自背脊上涌出。
牧荆面无表情地问:"翼星大人,这次是谁下的手?"
翼星:"是个身形看似约莫二十五来岁的女杀手,身手看起来平平无奇,下起手来竟这么狠戾。"
牧荆猜测,翼星口中的女杀手,应当是程女官。
戟王扯淡什么程女官玩了一夜已训斥过她,根本是谎话来着。
实际上,戟王褒扬这位得力下属都来不及了,哪舍得训斥她。
牧荆一直自认演技绝佳,戴上两张面具,将戟王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承想自己才是被蒙骗的那一个傻子。
……他才是最会演的人。
翼星瞄了眼袅袅玉立的牧荆:"源工坊被端掉,你倒是关切,不管不顾地跑来,不怕被日月堂的人逮到?"
牧荆凉凉地撇唇。
如今怕也无用了,日月堂的堂主便是她夫婿。
昨夜,他与她耳鬓厮磨之时,下属在外头杀星宿堂的人呢。
"属下身为星宿堂的暗谍,关心自家据点本是份内的事,大人何必讶异。"
翼星顿了下,睨了牧荆一眼。
"日月堂堂主是谁,你在宫中可有打听到消息?"
牧荆听此,心跳加速了下。
三皇子秦子夜便是日月堂主,这桩事实铁定要烂在她肚子里。
她得表现镇定,绝不能让任何星宿堂的人察觉,她已然知晓答案。
如今她夹在两个敌对阵营之中,两边厮杀数年,或有死伤,将来不是戟王死,就是萧震死。
就看谁比较有本事先杀了谁。
而无论哪一边倒台,牧荆都必受牵连。
如若萧震得知戟王身分,命牧荆毒了戟王,或是杀了戟王,那她可就真是夹在中间了。
毕竟,她对戟王并非完全无心。
纵然戟王一直把她视为师晓元,纵然戟王的温情时有时无,纵然戟王有时真是可恶,纵然她与他将来终有一别。
……可牧荆下不去手。
往昔她从未自任何一人身上获得过温柔,如今一尝滋味,舍不得放开了。就算只是一丁点,也足以令她深陷其中。
虽然牧荆是个假货,顶着师晓元的名,可戟王给予牧荆的温情,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渴望在分离那一日来临之前,尽可能享受情爱,她有错吗?
而今之计,能瞒多久便瞒多久,瞒到非得做选择为止。
或是干脆不做选择,摆烂吧。
于是,牧荆口气暧昧:"戟王那人你是知道的,他好色纵欲,属下应付他都来不及了,哪有机会打听什么消息。"
听此,翼星没表示什么。
牧荆反问:"堂主追查此事已久,可否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翼星淬了一口:"难,这狗男人太会躲了,躲在一个女幕僚背后,只动口不露面,懦弱得很。"
牧荆腹诽,戟王无诏不得出宫,当然只能躲在程女官背后,他若不是被软禁不能到宫外大杀四方,星宿堂只怕伤得更惨。
牧荆转移话题:"翼星大人还是先别管日月堂堂主是谁了,你的得意徒弟都被杀了,心凉不凉?"
"你竟胆敢嘲笑我,不想活了吗?"
被这么一激,翼星突握紧双拳。经营多年的暗桩被一碗端了,他本就气沮,被牧荆嘲笑自然更来气。
"大人怎么知道,我确实不想活了呢。"
身为星宿堂暗谍的她,阴差阳错之下,嫁给暴戾无常的死对头秦子夜,做他的王妃,承他的欢,而她居然还对他有那么点意思。
这当真比死还凄凉。
于是不过那么一瞬间,牧荆生出疯狂的念头,今天干脆死在源工坊里算了,顺道把讨人厌的翼星也依同拉去阴曹地府,路上有个遭心的伴,死也不无聊了。
翼星本有气,但见牧荆神色愀然,珠眸冷冽,别有一股在沉静中发疯的美艳,诱人之至,他竟然想动手了。
毕竟四下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