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卷走天上残云,本隐藏在云层后面的月亮,被推了出来。
月光洒在躺在地上的女子,皎白纱衣彷若垂地的层层云翼,裹住她纤细的身躯。
她看上去像一朵脱俗雅致的白月季,漂浮在映有月光的海面上。
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
驰骋的马匹尚未完全止蹄,戟王便翻身下马,他以手指掀开女子帏帽上的纱幕时,竟不由颤抖。
王妃皎好的面庞映入戟王眼前。
她唇瓣红润,脸颊还留着醉酒后的红霞,可她的面容却难以置信地平静,一动也不动。
莫不是遭到贼人的毒手!
戟王胸口气息顿时剧荡翻稳。
一股热烫的血气涌上喉管,他感到全身五脏六腑都已然被绝望灼伤。
在这么一个难以呼吸的瞬间,与她欣然共处的过往,在戟王脑中如绚烂烟火般迅速闪过。
王妃被他调戏时娇嗔的神情,在大街上等着蓼花糖时熠熠生辉的眸子,在园子中亲吻时意乱情迷明艳的模样,在灯舟时提着心爱木皮灯时的傻气。
时局动荡,宫廷不安,身边能有一个样样皆合他心意,无论是在样貌,性情,甚至是床笫之事上,万般与他契合的女子,不能说不是他的福气。
他不是曾对她信誓旦旦,世上没有比她的命更重要的事,她为何不听?为何自作主张强出头!
天上划过一道闪亮如火的流星,王妃的长睫忽如蝴蝶拍翅,倏地扑闪了下,而后极其缓慢地睁开眼。
王妃朦胧的双目看上去迷迷糊糊地,俨然一副醉意上未退去的模样,很是不明所以的傻样。
戟王被冰封冻结的墨眸,顿时如被暖风消融般化去一切寒霜。
喉管中的血腥气逐渐散去,戟王缓过劲来后,有力的大掌扶住牧荆的肩头,打横抱起她,在一块大石头撩袍坐下,牧荆便这么被放在戟王的大腿上。
牧荆攀住戟王坚韧的颈子,泛出一个傻气的笑,略有醉意地喊了声"殿下……"。
戟王见此,心中一股无名火陡然上升,差点没吼出来:"师晓元!"
外头因为她乱成一锅粥,他方才险些被她吓得三魂六魄飞去了一半,结果她居然醉得不省人事,醉得一副傻样。
牧荆听得他低吼她全名,愣了一下。
这男人难道是动怒了?
难道装傻扮乖这招没效了?
她从未听他连名带姓地喊她,他肯定很气。
牧荆打了个哆嗦。
戟王慢慢地一呼一吸,尽力调理气息。
努力半晌戟王仍旧压不下怒气,咬牙切齿地道:"师晓元,原来,本王在你心里就是个不中用的男人!"
牧荆一脸莫名:"啊?"
戟王玉颜肃色:"你觉得我很无能是吧?不过是被老头子砸了一下,你便以为我要死了是吧?"
牧荆垂下颈子,不知该回什么。
她是怕他被迁怒,可这与无能能有半毛钱关系?
戟王捏起她的下巴,劈头便是一大串。
"情势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本王再不济,到底是老头子的血脉,老头子就算再气,顶多是断绝父子关系,把我贬成庶民。"
牧荆倒吸口气:"这还不严重?"
戟王冷哼了声:"贬就贬,我怕他不成?"
戟王顿了顿,灼灼的视线落牧荆的脸上,一手攒住她的纤腕,牧荆顿时感到手腕上一圈灼热。
"你为何要出头?为何要替我解围?万一也船主就是个来找碴的,无论你弹得如何,她都不满意,万一你被老头子迁怒,被送去宗人狱折磨得不成人形,你该怎么办,本王该怎么办?"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戟王牙缝中迸出来的。
牧荆不禁磨牙。
真是个……死男人。
她豁出性命救了他,他不感激也罢了,竟然还一口一个本王,啰哩叭唆。
牧荆本来都想好怎么应付戟王了。
她会跟他承认,起初她确实是怕戟王被皇帝砍了,于是便自作主张扮成纪瑛的样子弹曲,可后来醉意上来,她就这么不省人事地被拉去港口,又被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嫔妃给拽去林子中。
反正她醉了,之后发生什么,她一概推脱不记得。
若戟王存心找破绽,肯定能找得出几处。但牧荆早看出来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男人,其实很喜欢被哄。
反正牧荆便装傻卖乖,在他耳边哄个几句哄到他浑身舒爽,此事应当便能揭过。
可谁知,竟然第一句就错了!
牧荆在心里默念十句死男人,尽力维持神情如常,半晌后,她凄凄切切切地开口。
"殿下身为妾的夫婿,被当众斥责,妾一时担心过度自作主张,何错之有?"
戟王扬扬眉,道:"当时的情况我都盘算好了,两个船主远道而来,难道会甘心空手而归?只不过是藉此想多讨要些东西,大鸿胪那边私下再多探听着多多打点,互市协议照样达成。"
牧荆哑然:"可父王分明很气你!"
戟王撇嘴:"老头子不过是演戏,他自己也清楚这一下非砸不可,若不砸,朝廷中人便不能体会到事态的严重性,届时,我要讨要筹码就更不容易了。"
听此,牧荆险些没扶额,失笑出声。
也就是说,没有意外,没有失败,父子俩搭戏台,她误入人家的场子。戟王欣然被砸,一切都在戟王的牢牢掌控之,一切都是戟王的运筹帷幄。
早知如此,牧荆何必冒着身分曝光的危险,淌这么一趟浑水。
人家是皇子,手底下握有用不尽的人力与权力,随便点拨一下不是鸿胪寺,便是太常寺,太乐府。
上至皇后下至太子,但凡戟王需要,他们都能供应他所求,端看他讨要的理由充不充分罢了。
可牧荆什么都没有。
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合欢散,她倾尽一切豁出去救这个男人,他却怪她自做主张。
牧荆也真是要气笑,被自己气笑了。
戟王沉默片刻,深浓如墨的眼眸炽闪了下,低哑的嗓音在林子中格外清晰动听。
"阿元,我是你的夫婿,理当护你一世周全,若哪日我又蒙难,你千万不要再为了救我将自己置于险地。万般皆是命,我只愿你一世无忧,若是因为我而有损伤,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如此一来,倒是牧荆被戟王哄了一把。
她被哄得心里温温软软,哄得不想骂他死男人了。
牧荆忽然出声:"你不问我,为何突然会弹合欢散?"
戟王目带笑意:"方才在路上我想明白了,你如此聪慧,听赵玉面弹个几次,应当早会了。"
牧荆又想起什么,伸出瑕白的玉指,没有什么目的地在戟王脸上摸索。
摸了一阵后,她摸到他右额上方的一处血迹。
牧荆低低地问:"你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