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度这才有些了悟,若是能够自由进出书阁,这少年自学成才也并非不能,或许他说并无师承的话也不是诳自己?正是,往后便是同窗了,他又是本乡人,是否拜师求学一探便知,哪来欺瞒的必要。
这样一想,他便为自己先前的心思而愧疚,对钟令油然而生一股敬佩,生了结交之念,“我也想去书阁呢,正好同行了。”
钟令欣然引路,又行数步,听他问道:“方才斋长说叫我们选课,选的都是些什么课?”
钟令观他气度及周身装扮,绝非寻常人家,或许应是什么官家子弟,这般门庭,怎么会不知道选什么课呢?
她问:“薛兄不知吗?”
“我现在还不知,打算回去让人打听来。”他说话跳脱,还不等钟令回答就又问起上早课的事。
钟令等了等,见他不再问其他的了才回道:“早课有足足两个时辰,未时上晚课,也是两个时辰,上课都有钟声提醒,如今我们都才刚入学,还未分斋之前需要每日上早课,逢十才休沐,并非每堂课都有先生讲授,早课只是约束,好让学生们尽早适应学宫的课业,等到明年春天才会将我们这批人分斋,适时看分斋情况再选课。
明日早课会发下来两本书和一张书单,单子上的书都是些常见的,大多学子都已带全了,若是没有的便得自己去书斋买,或是去书阁抄几本都成。”
薛度点点头,又饶有兴致地问起学宫景致,看到几座雅致的亭子便想着冬日亭中赏雪,看到绿树成荫又吟几句诗……
终于到了书阁里,一个年轻人坐在书桌前忙碌,见到有人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待看清来人,他才放下笔轻快地问道:“钟令,你来入学了?”
这是钟令辞工之后又一个无偿前来帮忙的杂役,是经院一位先生的儿子。
钟令也笑道:“是啊,现下我们都散了。”
“你来借书吗?”
“今日不借,我来找本书看看,林兄不必顾我。”
杂役便不再问,继续手里的活。
薛度满脸的狐疑,跟着钟令走到一间阁子里,“他看不见我吗?”
“薛兄误会了,在书阁里干活,除了祭酒来了拜见几句,其余人来了是不必招呼的,书阁是看书的地方,来一人便拜会一声,总是不妥。”
“这样倒是很好,学宫学宫,终究官僚所在,竟有这样一个清净地方。”
钟令也赞同点头。
薛度见她在几座书架面前来回,也不是个傻的,知道她或是有事,便也在书阁中四处闲看起来。
钟令倒是没有想着赶他,却也乐得清净,在裴氏赠书的阁子里看了一圈,只拿了一本《华林遍略》看起来,不多时,耳边响起来贺典籍的声音。
“都入学宫了还是想抄书?”
她遗憾地抬起头,“唉,我有前科,还是不抄了。”
“就是这本吗?二十两?”
“不是这本,是这阁子里的每一本,一本二十两。”她起身,“听说我考上了还有人找我呢,我虽抄不得,典籍你倒是可以抄一抄。”
贺典籍也颇为懊恨,“我高低也是个九品官,抄书去卖,说出去像什么话,当初我不过是口误在祭酒面前提到你抄书,你竟耿耿于怀,今日还来戳我的心窝子。”
“我又何尝不心痛呢,没了这进项,往后我只指着学宫发的二钱膏火银过日子了。”
贺典籍没好气地看着她,“你只管抄,我又不会去告发你。”
钟令合上书起身,姿态潇洒,“我是一心要考取功名的,抄书,有辱斯文嘛,不干了。”
贺典籍看着她,两人忽然就相视笑了起来。
“是也是也,有辱斯文。”贺典籍留着半长的胡须,修得像一把薤菜须,笑的时候须子打散,又被他拂拢去。
只见他感慨地看了钟令一眼,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来一枚印章给她,“这是贺你考上学宫的贺礼。”
时下读书人喜用印,学宫中便有惯例,学子皆有一枚私印,行文办事皆要盖印。
钟令还没来得及去刻章呢,她本来是打算找块看得过去的石头找人刻了,然而随便找的什么石头,哪里比得上眼前这枚细腻油润的广绿玉呢!
“怎么不接?”贺典籍哼道。
她抿唇轻笑,揖首下拜,“钟令多谢典籍赐印。”
贺典籍拂着胡须,一只手虚抬着她起身,看她喜爱地端详着她的印章。
他心中高兴起来,这种情感产生了很多次,同僚与他说钟令考上时他便激动不已,如今看到她穿着襕袍时站在自己面前,心中又生出一股自豪来,这孩子刚学写文章的时候,可是自己逐字逐句地指点的啊!
钟令握着印章,在自己手背上盖了个印,菱窗半透芭蕉影,日阳打下来,洒在“钟令”二字上。
贺典籍笑道:“从今日起,你钟令再不是仰人鼻息的无名杂役了。”
听到这句话,她的笑意加深,是了,她如今是朝廷造册的生员了,虽然仍如蝼蚁卑微,可是,她现在是一只有名字的蝼蚁了。
她摩挲着印章,良久才收起了笑,朝贺典籍道谢,告辞,脚步轻快地离开书阁,落下一块飞扬的衣摆。
贺典籍看着少年的背影,忽然想起来那年钟令初入书阁打杂时,瘦瘦小小的一个,转头就扛起一箱子书问自己放在哪里,一转眼又抱着书看了起来,再眨眼都能写文章了……
再说钟令那头,握着那枚广绿玉的印章出了书阁,转念想起来还落了个薛度在里面,便转身去寻,打算说一声便走,迎面就与他撞上了。
“钟兄手中是什么?”薛度好奇地凑上来。
她笑道:“是我的印章。”
薛度“哦”一声,从荷包里掏出好几枚来,“我也有呢,这块天青石的我最爱,广绿玉的我也有,不过你的颜色更好一些,这枚青田石的虽颜色有些不好……”
钟令十分惊奇,也很乐意去看他的印章,赞道:“都是好石头,刻工也好。”
薛度倒不是显摆,只是觉得自己看了钟令的章子,也该给她看看自己的,等她看完了又一一收起来,皆如拇指大小,整整齐齐共四枚。
钟令先还不觉,此时一想到他的荷包里装了四枚印章便觉得有丁零当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薛兄何故装了四枚印章在身上?”她真的很好奇。
“用来盖章啊!”薛度很理所当然,“每次只用一枚岂不是无趣,便如同穿衣一般,难道要我天天穿一样的衣裳吗?”
钟令不懂,但是很尊重他,“有道理,不过在学宫中,学生只能穿襕衫襕袍,薛兄未曾看过学规吗?”
“刻在大门外的那个学规?我大致看了几眼 ,看到‘若有所疑,奉手问之’那儿就看困了,回头让我家婢子抄了,等她看了告诉我就是。”
钟令点头,“学规道,诸生应着素色襕衣,冠乌纱,薛兄若是嫌衣裳样式单一,须得在料子和配饰上下功夫了。”
薛度对此倒是听得很认真,扼腕道:“穿戴是小,失礼可是大,素色虽是雅致,却少了庄重,唉,若有一日叫我做了主,第一个便改了这规矩。”
钟令没想到他竟对穿一色衣裳这事如此介怀,不由得往他衣饰上多看了几眼,暗绣的襕边,织金的领圈,还有些她分不出来是什么名堂看着却极为贵气雅致的细节,她暗暗想来,原是个爱俏的。
薛度见她打量得毫不避讳,竟觉一丝害羞,轻咳两声,“这个……天色不早了,钟令还要赶路回家么?”
钟令收回视线,“是,这便该回去了,薛兄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他洒脱摆手,“虽有诸多疑问在身,然而求学一事,毕竟滴水石穿,并不急于一时,便不耽误钟令回家了。”
钟令见他如此风轻云淡,不免高看一眼,临走又提醒道:“明日薛兄记得点卯,学规规定若有早课必点卯,经院尤为严格,辰时之前需在卯册上画卯,辰时一过卯册便要收走,未画卯的当日便算逃学了,若无正当理由或是没有请假,一月逃学超过三次当月行艺等次一栏直接算下等,其他院这条规矩如何我不甚清楚,但是经院,至今未有一人因逃学而影响行艺。”
薛度一瞬破功,迫切地握了握拳,突然懊悔自己没有细致研读学规,对着钟令的背影伸了好几次手,终于还是放下了,罢了,问别人做什么,这就去门口把学规给看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