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朝廷来了旨意,”见我不说话,他也没有继续那个话题,“奖我斩杀布斋有功。”
“恭喜贝勒爷,”我起身短促地盈盈一礼,“朝廷一向厌恶布斋。”
“你说你要兴我的天下,这便是第一步了?”
只是被朝廷夸一下实在不至于扯到兴天下这样高级别的大事,也就是说……“贝勒爷还有喜事?”
“其实他们都是一件事,”是他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九部大败,建州实际已经控制了长白山女真。朝廷的旨意上,也把长白山归予了建州。”
原来是这样。
其实,对于大明朝廷来说,辽东女真各式各样的内斗根本连皮外伤都算不上,谁吞噬了谁他们毫不在意。这个时候努尔哈赤的出现更是给了朝廷一把可以使用的剑,只要能利用好这个人,只要他还愿意做明朝的臣子,哪怕他把辽东女真完全统一了又有什么关系,怕是会更利于朝廷对辽东的控制。
我略微思索,确认此刻是个好时机:“东哥明白,贝勒爷志不只在此。”
那深渊一样凝视我的眼神又出现了,那双回来的这么多天我刻意回避的仿佛黑夜尽头的眼睛,那双仿佛能把我吸进去的眼睛,他凝视着我。
我慌忙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在混乱的心跳声里数到快五十,努尔哈赤才说话,声音里全无刚才的笑意。
“说来听听,你打算如何布棋?”
我连忙起身复又双手交叠于腰际半跪在他身边,低头回答:“东哥怎么会懂布棋。不过是贝勒爷指到哪里东哥就帮贝勒爷得到哪里,东哥心甘情愿做贝勒爷手里留下的棋子就是了。”
又是一段久到我不敢呼吸的沉默。
“东哥,”他的声音从头顶漫过来,是低声笑了,“为什么?”
他托起我的下巴逼我正视他的眼睛,我清晰听见自己的颈椎咔咔响了两下:“你的心甘情愿从哪讲起?”
我从不知道脖颈小关节功能紊乱的疼痛居然如此强烈,疼到足够让我就这样滚下来大颗的眼泪。
而我的眼泪并没有使努尔哈赤松开手,他的眼睛里深究的意思我不明白,只浅薄地看出了浓重的疑虑。
紧闭的门外我听到琬拉语调高于平常的声音:“大阿哥吉祥!大阿哥您不能进去……”
下一秒褚英就踢开门闯了进来。
“东哥!……”我知道,他是看见努尔哈赤在这里也愣了一下。他停下脚步给他阿玛行礼:“阿玛吉祥。”
“嗯,起吧。”努尔哈赤松了钳着我的手,“你来这倒是来得勤。”
我也赶忙擦擦脸上的眼泪转身面向褚英:“给大阿哥请安。”
褚英绕过我坐到我刚才的位置,话里和他阿玛针锋相对:“儿子也不知道,阿玛会在格格这里。”
琬拉给他端来了茶,舒舒见我杵在一边尴尬,便进屋搬了凳子扶我坐下。我望了眼身边仿佛就没和谐过的父子两个,让她们俩赶快退出去。
努尔哈赤的样子不像是生气——也许是我想多了,褚英一个十四岁的小屁孩应该不会总和他的老子对着干。
我坐在努尔哈赤的手边,眼神来回溜在两个人身上。褚英如常答着努尔哈赤问他的大小事情,倒也没什么我可以插嘴的话。我的视线刚好和褚英的相接,立刻便迎来了一个熟悉的他的灿烂笑容。努尔哈赤循着他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又看自己的儿子,勾勾嘴角居然扬起了一个笑容。
这时,里间的嬷嬷走出来说小皇太极醒了在找人呢,唤我赶紧过去,努尔哈赤却站起来,说他亲自去瞧瞧,还说别耽误了我们两个小辈儿说话。
比起我的不解,显然褚英更加吃惊。但这个吃惊只持续了不到三秒,他就跑过来把我拽到外间距离里屋最远的那个西北角。
“东哥,从古勒山回来我和额齐克去了关内。”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段红绸,“这是我在路上偶然看到的,送给你。”
虽然现在我看见红绸依然还会有很多不好的联想,但我还是伸手展开了那段不长的绸缎。里面躺着一根步摇——喜鹊衔枝的图案,银质的流苏,一颗通红的碧玺垂在下面。东西不大,但是十分精致。
我低头,他自然地抬手把它插在了我的发边。
我故意摇了摇它,能感觉它在发辫中压着的分量:“好看吗?”
褚英的笑容仿佛刚刚升起的满月一样澄澈:“好看!”
我把它拔了下来捧在手里:“好,那等我行笄礼那日,就戴它。”
褚英沉默了几秒才问我:“东哥,刚刚你怎么哭了?”
我看着面前愈发挺拔的翩翩少年,想要解释发现似乎无从说起:“你不必知道的。要进屋看看你八弟吗?”
我们三人围在好不容易醒着的小皇太极身边逗他开心。褚英看着襁褓中的弟弟,看着和弟弟玩乐的阿玛,目光里全是眷恋。我知道,虽然我无法问他是否真的去哪做过什么人质,他的童年都是在动荡和不安里度过的。何况他那么小就被病痛夺去了母亲,父亲能给的关怀又少之又少,如今他这个明显两面的狂悖又柔和的性子和童年的境遇不得不说是息息相关的。
显然努尔哈赤也发现了褚英的变化,我实在不忍打扰他们父子之间难得的温情天伦,悄悄把嬷嬷也带了出去。
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他们二人低声说笑着从里屋出来。
努尔哈赤和嬷嬷交代着什么,褚英跑过来小声而雀跃地对我说:“你真是我的小福星。”
临走之前,努尔哈赤特意停下来问他:“过了年你就十五了吧。”
小男孩略微不解,又暗含期待地答道:“是,阿玛。”
努尔哈赤的目光从褚英转到我身上,他明明是陈述的语气,却像是在说一个问句:“也到了该娶福晋的年纪了吧。”
注释:
1.长白山女真:1593年,长白山女真讷殷部为努尔哈赤所征服,1615年被编入镶白旗。这里也是少年时代的努尔哈赤背井离乡流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