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黑暗,涂莫止试探着往前一步。
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地面。
踏在了实处,他松了口气,摸索着继续上前,他恍恍想惚,记不起来很多事。
他之前在干什么?他是怎么到这里的?这里又是哪里?
都毫无印象。
行至某处,寂静的空间陡然一顿,四面八方都响起了细碎的声响。
他仔细去辨认。
“莫止,已经两天了这本剑决还未学会吗?”
一个严厉的男声,他从尘封的记忆中找了半天,才认出声音的主人,是他父亲。
“父亲,我已经练到第四重了,还有两重便……”
这是他幼时,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还有两重?!你说说你,背书也慢,修炼也慢,做事也慢吞吞的,我养你有什么用!?”
男孩的声音已染上哭腔,“抱歉父亲,我、我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修炼。”
涂莫止记得这段。
他家是修仙世家,连端茶送水的都会个一招半式,每代家王继承人更是可以被称为天才的存在。
偏偏到他这一代,修炼天赋断崖式下降,甚至不如普通宗门的亲传弟子。
可惜这一代只有他一个孩子。
于是,父亲对他的要求更为严格,梢有差池便是家法奉上。
小时候的他并不能透过父亲威严的外表看到他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
涂家家主不能是无能之人。父亲这般,是想让他将来立得住脚。
可惜当时的他不能明白,每次受完罚都会憋着口怨气,躲在房间边抹眼泪边修炼。
不管谁敲门都不予埋会。
涂莫止扯了下嘴角,幼时的他的确不怎么讨人喜欢,唯唯诺诺,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能察觉到旁人的半点好意。
……真是糟糕透了。
黑暗中的声音嘈杂起来,黑暗褪去,这次有了画面--是他的房间。
看到熟悉的装潢,他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掌不再宽大,而是变得幼小,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离云,再抬眼时,他的记忆彻彻底底褪回到了儿时。
“咚咚咚……”
慌张的敲门户响起,他快速从蒲团上起身,略微紧张地打开房门。
见到来人,他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父亲呢,娘,你——”
话没说完便被一把捂住了嘴。
因着筑基早,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华贵的寝衣散乱,发簪歪斜,神色慌张。
女人软若无骨的手覆在他脸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与光洁的额头,“别出声。”
六岁的孩子眨眨眼,点了两下头,虽说他与娘亲关系很好,却也甚少有如此亲昵的接触,他心里难免高兴,尚不知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有如身陷地狱。
女人右手执剑,左手抱着他出了房门。
甫一出门,涂莫止与立在一边的高大剑修对视,大眼瞪小眼,他忍不住身子一颤,往娘亲怀里缩了缩。
男人没有说话,涂莫止注意到他眉间难掩的疲色,想出声询问,终究没有问出口。
已近深夜,走廊上没有点灯,两人脚步皆放得极轻,惟恐惊扰了什么,就是半大的孩子也察气到了不对,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涂家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家,宅院被修建得华美非常,只是今夜无星无月,尽数被吞入黑暗。
涂莫止修为不高,也就看不到走廊、亭院、屋檐上,假山旁随处可见的,横七歪八躺着的,面目可怖的尸身。这些都是涂家的家丁、侍卫,在一夜之间全都暴毙而亡。
夫妻两人带着孩子一路无声前行,至月门下,忽然红光一闪,涂应淮提剑格挡。
“你们竟没中蛊?”一身黑衣的青年现出身形,挑眉表示惊讶。
蛊?
涂真止揪紧他娘的衣物,头埋在她胸前,不敢出声。
涂应淮压下颤抖的手,面上故作轻松,“区区噬心蛊。”
言罢,不待他反应,再次提剑上前。
两人扭打在一起,剑光闪烁,令人眼花缭乱。
但此刻不是观摩的时候。
徐盈抱着涂莫止,咽下喉间腥甜,脚步匆匆。
应谁拖不了太久。
怀中孩子抬头,徐盈轻拍他的脊背,“不怕。”
涂莫止眼眶渐渐湿润,猛地低头,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徐盈听得心疼,要是在往常,她定会放下所有事情,出声轻哄。
但现在,她抬头看了眼夜色,没时间了。
行至书房,女人将他放下,转身关门,开启结界。
书房的煤油灯还未燃尽,涂莫止看得出来,他父亲在去找他之前,就在书房看书,他走时,甚至没来得及灭灯。
“娘。”
他想问发生了什么,但女人的下一句话将他所有疑问都堵了回去,“别问。莫止,答应娘,不要寻仇,安心修炼。”
他愣愣点头,就见女人取下墙边挂了几十年的剑和桌上的剑法递给他。
然后一刻不曾停留地到书架旁,手指划过一本本书籍。
“那是早在你出生前你父亲为你打造的,它叫拥止;那本剑法是他亲自撰写的,与拥止配套。他原本想在你加冠时将两者一同送你。”
言毕,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恰在此时,破门声响起;
也正是此时,供作休息的小榻缓缓移开。
红木制的门完全破裂,涂莫止听到□□砸在地上的声音和一声闷哼。
他想去看,视线却完完全全被女人遮挡。
徐盈背对着黑衣青年,以身为屏障将攻击尽数挡下。
她唇边溢出一丝血。
涂家家主,大乘前期修士;其夫人,化神满境修士。两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大能,竟能狼狈至此。
剑光闪过,房内亮如白昼,她转身迎上。
“快走!”女人推他一把。
涂莫止把书塞进怀里,抱着比自己还长的剑,狠狠擦了把泪,转身走入地道。
在身子完全没入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他的父亲被扔在地上,整个人狼狈不堪,血肉模糊,身下是碎裂的木屑。
再转眸,娘亲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剑光亮起之时,他看到了男人的脸。
瞳孔骤缩。
他听到娘亲喊他,“莫止,快走!不许回头!”
涂莫止紧了紧怀中抱着的东西,忍着泪意,快步走进地道,随即“轰”的一声,灯盏一一亮起,入口彻底关闭。
他不敢停下,一路向前奔跑,带起的风吹动火苗摇晃,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也跟着扭曲变形。
地道内路线复杂,他却跑得丝毫不带犹豫。
他记得的,父亲曾逼着他背了三天三夜一幅迷宫似的地围,也带着他走了不止一次地道的全程。
跑至大约中段,他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停了下来,脚步虚浮,几乎站不住,肺里火烧一样。
至此,他仍心怀饶幸,认为娘亲能胜,父亲也还存有一口气。
中段是最安全的地方,可进可退,涂莫止决定在这里休息。
他认识那个男人,那是一位游历四方的散修,也是父亲的忘年交,修为仅仅在化神初期。
他还叫过他叔叔。那是一个很爱笑的男人,与父亲脾性大相径庭,却很聊得来,也会偷偷带他出去玩。
尽管不相信,可他的确骗了他们所有人。
他不相信娘亲会败,也不相信父亲真的会死掉。他相信,只要他在这里等,总有一天,娘亲会带着父亲一同来找他。
地道里不方白日黑夜,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内心慌乱无法疏解,于是盘腿而坐,将剑放在一旁,翻开剑法,方看到第一页,他便愣住了。
——这竟不是定稿。
借着火光,他逐字逐字去看,呼吸颤抖,眼眶微红。
……据娘亲所说,拥止剑早在他出生前便已铸好,剑法与剑配套,也应在当时写好。那时的父亲不会想到他的儿子并非什么天之骄子,原先的剑法并不适合他。
于是这几年间不断修改、圈画、批注,最后几页字迹凌乱,显然是匆忙之中写下的,甚至没来得及再完整地誉写一遍,就这么交给了他。
虽是草稿,但这已然是最适合他的版本。
书负翻动的哗哗声停下,地道寂静依旧。
……没有人。
豆大的泪珠不断滴落,涂莫止小人心翼翼地收好剑法,没沾染上一滴水痕。
小小的人站起来,一个踉跄,慌性扶住剑站稳。
他揉揉发酸发疼的腿,终于明白,他爹娘不会来了,从今往后,他就是一个人了。
他甚至没喊过一声爹。
出了地道,外面是一处深山老林,相比涂家,灵气稀薄到让人呼吸困难。
涂莫止深吸一口气,将腰间储物袋取下塞进怀中——那里面装着拥止剑、《拥止剑法》和一些其他的剑谱心法。
他身为涂家少爷,甚少为吃食担扰,因此没有在储物袋中放吃食的习惯,所以,他只能凭借着自己刚引气入体的修为猎杀野免或是烤鱼吃。
刚开始技法不熟练,烤得半生不熟也将就着充饥,几天后便能烤得有模有样了。
待他从深林中走出,已是几个月后了。之后便一路漂泊,走过很多村庄市井。
为了生计,他乞讨过,也打过零工,奈何年纪太小,乞讨的时候多些。
昔日养尊处优的少爷,如今成了人人可欺的乞儿。
现在才彻底白,他之前过的到底是一种怎样安心优渥的生活。
应当是两年后,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中,他被人抢了储物袋。对方人多,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脏乱无人的小巷中。
恍惚之间,片片雪白落在他脸上,冰凉,迅速融化。
……下雪了。
意识朦胧,涂莫止总觉得这一切不该发展成如此模样。
但是,不是这样,又该是什么样呢?
被抢走爹很留给他的唯一东西,流落街头,结局无非两个——
要么倒霉些,和大多数乞儿一样活不过几年;要么幸运些,活到十几岁后去打零工养活自己,泯于众人。
他想起他娘叫他不要寻仇,叫他安心修炼。
小少年扯了扯嘴角,他根本无力寻仇,也无法安心修炼,甚至连入定都做不到。
他还是那样烂泥扶不上墙。
但是,模模糊糊中,他总记得有一不太爱笑的青年,一身白衣,朝他伸出了手,替他追回了储物袋,带他去了一个灵力充沛,可以安心修炼的地方;
还有一人,总是大大咧咧,脸上挂着笑,看他笨拙地做事修炼,但那不是嘲笑。
她会拉着他的手一步步引导他,也会兴致盎然地与他分享宗中趣事,会带着他四处参加大比,结交各宗少年天才。
到底是谁呢?
涂莫止摇摇晃晃站起,裹紧并不保暖的衣裳,踏着雪花一路向西而行。
那应当是个,温暖而又遥远的梦吧。
那点异样很快被他抛之脑后。向西而行,他到了梁国。
梁国是个小国,正值朝代更替的时候,遥遥望一眼,便见烽烟四起,他正欲绕行,忽然顿住脚步。
但见跟前不过几丈远处的灌丛簌簌一动,钻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涂莫止眨眨眼。是个比他还小的女孩。
女孩看到他,「咻」地一下又缩回去,欲盖弥彰地说:“你,你什么都没看到!”
涂莫止脑子一根筋,想也没想就道:“可是我已经看到了,而且也听到你的声音了。”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