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历是个糙人,土匪,挨千刀的王八羔子,在这乱世中雄踞一方,扫平了南梧城外的大寨子后,背靠十万大山,当起了大王。
旧日换新章的第二天,降服的前寨旧臣前来表忠心,一个瘦高条的师爷,一个麻子脸的傻愣,俩人昨日还如丧考妣,今日就高高兴兴地来献宝了。
献什么宝呢?
瘦高条说:“是老当家好生供着的宝贝,难得一遇的祥瑞!”
麻脸小子说:“祥瑞,冲喜呢!”
当时天刚亮,寨子外涌着阴风,这座山头还在雾霭中进行最后的收尾行动,新亮的刀枪、凌乱的细软散得遍地都是,豁了口的刀落在虎纹垫子边,踩在一只麂皮靴子下,那靴面跟船似的大,慢悠悠碾,慢悠悠磨,瘆人的声响听得人齿冷。
“什么操蛋玩意儿,要有这祥瑞,你们老当家早把五国十三州给平了,还能窝在这山沟里让牛粪给绊死。”
瘦高条觑着新当家,那健硕的身躯,那凌乱的胡茬,那山岳般的气势,压得他把额头深深低下去,脑子一抽,胡言道:“老当家福薄,命数不足以承此祥瑞,因而这宝贝也算明珠蒙尘了,须得有明主方能赏识……”
巧言令色!
景历往前倾了点身,手肘压着膝,冷哼一声,瘦高条和麻脸小子立时“扑通”地跪下了。
瘦高条哆哆嗦嗦,胆子震碎了,说话也顾不上条理逻辑了:“小人不敢妄言,这宝贝确实能平煞气,能聚气运,还能……还能振雄风!”
能振雄风。
景历听这话,脑门上的青筋就一阵跳。
他自认即便不是说书楼里武定一方的乱世枭雄,也该是条铁血铮铮的汉子,谁知仅仅一支流箭,差点穿了他做男人的根本。
附近村县的大夫流水一样往寨子里送,总算有个胆大的,冷汗涔涔地掀了他的裤腿,把那伤一瞧,死生富贵都豁出去了,大着胆子给缝了伤开了药方子,谁知道外伤一日日地结痂好转了,可内里却一日日地沉寂消弭。
大夫说血脉不畅,要静养,完事又说痂结得厚,要等落痂方能恢复,他等也等了,养也养了,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不说,早上起来连头也不抬了。
哪条铁血铮铮的汉子能忍?
所以景历连这话也不爱听,手一挥,拢拢衣裳出了门。
寨子是新打的,这地方好,背靠大山,前有涠水,远离混战的常吴津三州,实在是个易守难攻的天选之地,景历把这寨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划定了几片空地,日后要作校场,天黑时方才回了院子。
上一任寨主上了年纪,在酒色里磨尽了豪气,日日在温柔乡里打转,景历很不齿,在这座大院儿兜兜转转差点迷路时就更不齿了。
他在乌漆麻黑的亭台楼阁兜了两个圈,兜得脸色比夜色黑,才找到堂屋正门。
这些小子都干什么吃的,连个火把也不插!
尽管周围空无一人,他仍然要端着做大当家的稳重派头,不好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搬上台面,脚下却不收劲儿,“砰”地把门一踹,惊飞了夜鸟,远处狗吠狼嚎。
几乎是一进屋,他握刀的手就紧了。
这屋子有人。
枕戈待旦的日子过得够久,对环境里的不安全因素察觉就越明显,他哼出道气音,抬着刀把花里胡哨的珠帘一撩!
里屋窗子开着,桌上有三四个瓷碟子,月光滑进来,冷冷的,薄薄的,罩得这屋里像个灰白灰白的冰窖,冰窖里还飘着一抹诡异的红。
景历愣了。
红盖头?
他的床边,坐着个盖了红盖头的新娘子?
不是吧,就跟点兵点将叫错号似的,他吗?景历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眼,心里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谁家媳妇送错了,第二个念头是这寨子刚攻下来,血流漂杵的,哪个不长脸的小子把玩倩女幽魂玩到他床上了。
脑子没过三句话,床上那块红盖头突然晃了晃,景历冷不丁绷紧了背肌,拇指顶鞘,刀滑出半寸,雪亮亮的反光里,他看到床上那团红色的麻袋又动了动,跟着伸出只手。
不大,挺白净,他一只手能捏碎仨,手指侧面有颗小痣,他看了两息,没咂摸出什么滋味儿,那手指又撩上红盖头,往上轻轻地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