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交代完,喻谨推着轮椅送易禾到荣晖堂。
刚在堂中坐定,一道衣影从头顶落下,不必抬眸就能瞥见描金袖口,闻见一阵清苦回甘的熏香。
易禾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把身上熏得苦兮兮的,宛如一根行走的苦瓜。他未曾抬眸,眼前突然放上了一道食盒。
“昨日空手拜会三皇兄确实不妥,今日裴贤便来赔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指间戴一只玉戒,缓缓掀开食盒顶盖。苦涩熏香被醇浓香气驱逐,易禾投去一眼,是一碗汤羹,汤面上飘着细葱油花。
“我寻了太医,又命人备齐鹿筋与百年山参,寅时起文火熬制,两个时辰方得这一碗,只愿三皇兄早日康复。”易裴贤笑意轻轻,“皇兄放心食用,我已与太师说过了。”
——荣晖堂是习圣书、敬圣贤之地,理论上是不能携带食物入堂的,易裴贤此举还挺善解人意。
易禾并不领情:“才吃饱,没食欲。”
明明二人相互仇视,恨不得把对方从高坛推下、坠到泥地里,这人居然还能捏着鼻子跑到眼前作秀。
……恐怕不出半日,【五皇子闻兄长受伤后寝食难安、费心苦炖汤药】的美事就要传开了。
他露出一抹讽笑。
易裴贤在案边站得笔直,嘴上极尽关怀,腰背却不曾弯下半分,每一寸脊骨都好似天生钉着“傲然”的钉子。
“皇兄是不喜这汤药,还是……不喜我?”
他居高临下地垂视,看得到易禾细长的脖颈,过于清瘦连血管都可见起伏;看得到他一半躲进袖内的五指,还看得到他受伤而安置一边、裹着纱布的伤腿。
指使易允射出去的那一箭很轻,只是惊翻了马,便可让他行走困难、病容憔悴。如果是再重一些,摔断了骨头、挑破了筋,那又会如何?
易禾终于抬头,正视他,微讶:“五弟怎会这样想?难道是近日我又哪里冷落你了?”说着摇头,“你未免太多愁善感了。”
——看啊,明明脆弱得轻易可以摧毁的人,却意外有一副不输于他、甚至更倔强的傲骨。话锋不肯落后,尖牙利齿,也毫不在意是否落人话柄。
往常他总觉得对方愚笨。
愚笨而娇气的生物,就如他豢养的那一池鲤鱼。只要撒了鱼食便会不知饥饱、贪婪无比地进食,最后自己把自己撑死。
但最近……这种一眼看得到结果的争锋相对,忽然变得有了点意思。
易裴贤又复展笑,柔声:“是我多虑了。”
他抬手整理本就无褶的衣袍,矜贵雅致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皇兄请慢用。若实在喝不下,倒了也好。”
二人坐于前后排,座位相隔不远。
易裴贤平妥坐下,虽无心偷听,却还是能听到窃窃之音从耳后传来。
“三哥哥,你&%*#@……”十一弟的气音。
片刻。“咕噜”“咕噜”“咕噜”狼吞虎咽之声。“咯吱”“咯吱”“咯吱”咬断软骨之声。
再过了片刻。碗底击桌,“啊”地一道舒气。
“三哥哥,好喝炸了!你说五哥哥那里还有没有啊?”易思丞小声问。
易禾细声作答:“估摸是没了。”
“啊~——嗝。”易思丞惋叹。
易裴贤:……………………
也罢,总比倒掉了好。
半日时光弹指而过。
下学时,易禾伸了个懒腰,端起书叫易思丞推出门,刚撩帐就见喻谨喜气洋洋,红光满面。
易禾问:“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喻谨利索接管过轮椅,边推边嘿嘿直乐,见不远处有易裴贤及其仆侍的身影,倾身凑到易禾耳边道:
“殿下,奴才居然真把您写的那些东西要来了!!”
易禾“嗯”了声。
“里头啊有一对粉彩镂空转心瓶、一套斗彩鸡缸杯,一套紫泥茶壶,还有赤血玛瑙嵌金项链…都是顶好的东西,流光溢彩、霞光万道,把殿里的玉砖都照得更亮堂了!”喻谨舔舔唇,道,“殿下,您说咱们是直接摆在殿里、拿来用呢…还是收入库房珍藏着好?”
因为轮椅不便,二人未从花园那条鹅卵石小径走,反走了平坦宫道。
“先在殿里放着,我回去后处置。”易禾从椅背上直起身,忽然发觉哪儿不对,“这不是回殿的方向吧?”
“哦…!对,奴才光记着说宝贝了。”喻谨一拍脑袋,“方才皇太后娘娘差人来了一趟,说让殿下下学后去寻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