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如此狼狈,却也从未如此清醒。
苏月肩上的负担沉重,她几乎需要寸步不离地守在沈玦身旁。白日,她像男人一般拖着板车,双手紧握粗糙的木柄,肩背承受着全部的重量,每走一步,脚掌便深陷泥泞,拔起时发出沉闷的吸附声。雨雪浸湿了她的鞋袜,双足因长期浸泡而皲裂,冻疮溃破,血水与泥污交融。日复一日,她的掌心被木柄磨得红肿,肩膀被勒出一道道血痕,衣衫贴着伤口,裂开的皮肉被汗水沁湿,连疼痛都变得迟钝。夜晚,他们歇息在荒地或村落外的废屋中。沈玦被安置在一层稻草铺就的地面,苏月蹲在他身旁,喂他喝水、服药,细细擦拭他僵硬的肢体,替他更换被汗水与尘埃染污的衣物。
在这样的流亡生活里,沈玦的残障无所遁形。尿布需要定时更换,苏月每夜都要清洗,趁着篝火未熄,在众目睽睽下将湿漉漉的布料摊在余烬边烘干。他无法独立坐立,失去定制的马桶后,大小便都只能依靠苏月像抱婴孩般托住他,让他完成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没有床铺,没有椅榻,没有任何能支撑他身体的器物,他只能躺着,或趴在板车上,以一种被迫臣服的姿态仰望路过的人。
沈玦可以未雨绸缪地谋划他们的转移,却对自身的境况无能为力。生活用一种新的方式让他重新认识到苏月精心维持的温馨生活背后的残酷真相。但他没有崩溃的余地。
苏月去寻柴火,他就料理晚饭。夜深时,他扶着车辙将自己的身体拖起,靠在板车边,空出手来,给苏月揉捏酸痛的肩膀,挑破她脚上的水泡,为她包扎伤口。后来,他撑着手肘趴着,用残存的力气,一针一线地缝补苏月磨破的衣衫,为她补好一双破损的草鞋。他的指尖因长期未曾活动而僵硬,每穿针引线一次,便要停顿片刻,待手腕稍稍恢复力气,方能继续。
他无法保护她,但至少,可以为她做这些。
有时,流民中的年长妇人有时候忍不住关心:“妹子,你不容易啊,这般照顾一个不能动的男人。”
苏月只是淡然一笑,不曾辩驳,而是低声讲述着他们的“往事”。她说,他们曾是恩爱夫妻,沈玦为她编过一只柳条手环,曾在寒冬夜里不眠不休地熬制热汤,护她不受风寒。“他照顾过我,如今该轮到我照顾他了。”她轻轻说道。
沈玦闭上眼,沉默地听着。
他知道,这些不过是苏月信口捏造的谎言。
可不知为何,听着她以这样温柔的语调诉说着这些虚幻的过往,他竟有一瞬的恍惚,伴随着一阵荒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