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俩都不过十几岁年纪吧?他甚至还未上过战场,总觉得有挥霍不完的时间与精力,做事大胆出格,有一次好像闯了什么祸,被关了很久的禁闭。尤金天不怕地不怕,身上有个窟窿也当没事人,唯独有幽闭恐惧症,从禁闭出来后整个人精神都处在崩溃状态,晚上噩梦惊醒,惊悸抽搐,那人死命将他摁在床上,冷冰冰呵斥:“冷静!”。他在本能的挣扎里嗅到了血的气味,唯恐伤人,于是就真的满头大汗地冷静下来了。
那天夜里,两个伤痕累累的人莫名开始聊天,那人倚坐在床头,声音极轻,像在诉说一个梦:“我家在玉水星,你大概没听说过,不过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花之故乡……”
他描绘出了最美的风景,少年尤金听得两眼放光,彻底将噩梦抛在脑后,“真这么漂亮?我也要去看!”
“好啊。”那人在昏暗的光线里淡淡看他一眼,眼神很奇特:“那我拜托你一件事。”
“小教官这么厉害,还需要我帮忙?”尤金开玩笑。
那人声音平淡而低沉:“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还活着,请你将我带回那里。那是我的家。”
“……先生。”
尤金猛然从记忆里抽离出来,却见芙兰推了推眼镜,郑重地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买夜月么?”
尤金不假思索:“送给我的爱人。”
他说起“爱人”二字,眼里不自觉就有了笑意,蓝眸微弯,目光柔和如水:“‘夜月’是最适合他的花。”
那柔和的、珍视的目光看得芙兰一呆,此时,这个苍白憔悴的男人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她脸莫名有些红了,问:“那你……又或你的伴侣,是会养花的人么?”
尤金笑着点头:“以前的我,手里没有任何养不活的植物。”
他如此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反令芙兰心生怀疑,她迟疑了片刻,看一眼店面转移的广告,终于下定决心:“其实,我们店里还剩下一株夜月,我去拿出来。”
她奔向后屋,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捧出一盆花来。
花盆内只得一株植物,嫩绿色的花茎顶端,赫然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夜月花瓣细长,外侧的花瓣是优雅的深蓝色,叠瓣一重重向花苞收拢,越是往里,颜色就艳上一分,到得还未绽开的中心,可见花瓣已成紫色。
这是朵最适合绽放在夜月之下的冷美人,鲜妍娇嫩,优雅神秘。哪怕还未绽放,却仍有轻纱遮面一般的妩媚。
尤金定定看着它,眼神似惊艳又似怀念,轻声问:“它还没开?”
芙兰也看这株花,眼神却有些难过,“开不了了,这株夜月已经几年没有开过花了,我想过很多办法,使用各种营养剂、培育方法,都不能让它开花。”
尤金拧眉:“为什么?”
“夜月本来生于野外,数量虽少,但生命力极强……奇怪的是,一旦把它从野外带进温室,它就很难开花。”
芙兰苦笑:“研究人员花了很多的心思,完美地复刻了和野外一样的环境、土壤成分、空气湿度、日照度,但从来没有人能大规模培育夜月。再后来,玉水星改进了整个星球的气候系统,开始进行全自动气候控制,人们从此告别所有极端天气,之后二十年,大家却发现,野外的夜月也逐渐不开花了。”
她怔怔看着那盆开不了的花,“即使开在野外,风吹雨打,它也照样能盛放,可现在每天都是和风细雨,它却开不了花了。”
尤金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株夜月绿色的根茎,它的叶片舒展着,纤细的脉络下,依稀有生命的力量涌动其中。
“它或许只是在休息。”他轻声说:“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轮的绽放。”
“积蓄力量?”芙兰迷惘。
“夜月的花期极长,一旦盛开,就能经年常开不败……”尤金看着那朵未开的花,似乎透过它,看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我想,这种极致的绽放需要很多的能量,他要经受风霜洗礼、突破命运枷锁,才能彻底苏醒。”
他说着,转向芙兰:“芙兰小姐,我知道这盆夜月对你来说应该极为珍贵,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它,请问你能把它卖给我么?”
他的目光真诚而平和,有着刺穿人心的力量,芙兰沉默片刻,有些不舍地点了点头。
“等这个店转手了,这些花还不知道要去哪儿呢……”她展颜一笑:“你和它有缘,请你好好照顾它。”
尤金点了点头。芙兰抽出几张礼物贺卡:“需要我帮你包一下么?我这里也有卡片,你有什么需要写的话么?”
尤金笑:“就写夜月的花语吧。”
芙兰一愕,“夜月的花语是‘孤独’……”
极致的美丽或许注定是孤独的,夜月是一种孤独的植物,每一株只开一朵花,即使是和同类,如若生长在一地,也必然只活得下一株。情侣之间送这种词,寓意似乎不太好。
尤金莞尔:“夜月不是还有另一个花语么?”
芙兰眼前一亮:“你是说那个……”
尤金凝视那株夜月,“这是最适合他的花,我会让他回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像个誓言。
如果他从永冻舱里活着出来有什么意义的话,恐怕这就是唯一的意义了,至于其它的,他不在意也不留恋。
百年前他所未能做到的,百年后,他一定要做到,为此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