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先生,已经很晚了,你还在里面么?”护士洛颜敲了敲病房门,心里犯嘀咕,这个男人已经进去了快一整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躺了一百年的病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过了一会儿,病房里才传出声音,“我还在,你进来吧。”
洛颜推门而入,看一眼房内景象,稍微一怔。
尤金坐在病床旁,侧头看她一眼,“抱歉,一不小心忘了时间,我这就走。”
男人神色较之前柔和了许多,眼神疲倦,唇角笑意温和,然而满头冷汗,上身衣物几乎湿透,一头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洛颜拧眉盯着他看:“您是病了么?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我没事。”男人摇了摇头,莞尔一笑:“今天多谢你了,明天见,洛颜小姐。”
他告辞离开,留下洛颜站在原地,狐疑地看一眼他之前坐的椅子。
布质的椅背居然已经被汗水侵得湿透了。
一个人,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流这么多冷汗?
尤金走出疗养院时,恰好看见天边晚霞似火,绚烂得仿佛要烧起来,忽而风起,瑰丽云彩之下,扬起一轮花雨。
男人含笑看着这景色,许久,才伸手按了按胸口伤痕,感觉那撕心裂肺的灼烧感终于淡了下去。
仅是稍微动用能力而已……
即使在他全盛时使用也代价沉重的能力,以他现在这具濒临破碎的身体,能撑得了多久呢?
尤金轻叹一声,懒懒活动一下筋骨,甩一甩一头被冷汗湿透的金发,思索片刻,点开腕表上的通讯器,一条信息恰好弹了出来。
“感谢使用‘绝对空间’匿名储存服务,根据您提供的密钥,您储存的星矿已经按照流通汇率兑换成流通货币,并汇入以下临时账户,请您尽快通过以下方式提取款项……”
尤金点下确认,稍微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账目。他在永冻仓沉睡的时候其实从没想过自己还能醒过来,半生积蓄也几乎都在安置殷念的时候付给了疗养院。乍一苏醒,身上除了艾文家族给的救济金外,是真真正正的一穷二白。
好在当年留下的后路并没有白费,他暂时不用太担心生计问题——尤金垂眼,他自己做事其实远没有这么周全,当年,为他准备这条“后路”的人是殷念。
“你逃吧……”那时的殷念似乎在微笑,他非常虚弱,眼睛却亮得骇人:“去一个偏远星球,改头换面,开一家小店,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你一定要活下去,连着我的份一起……一定要活下去……”
即使过往已成隔世,“一定要活下去”的诅咒,仍然刻骨铭心。
尤金苦笑。
我活下来了,那你呢?
他安静了一会儿,凭着记忆拨出了一个号码。
“您好,请问您是‘鲜花之城’花店的主人么?”
电话那头的人给了肯定的答复,尤金笑起来,蓝眸微弯,眼里映入灿烂霞光,“我想买下这家店,请问你有空聊聊么?”
* * *
半个月后。
清晨,“鲜花之城”花店。
尤金倚坐在窗边,身前摊着一大堆花枝,他一支地一支地拿起,仔细搭配手中的花束,确认尽美,才小心翼翼地将花束包起来。
店员芙兰踏入店门,见到这一幕笑起来,“早上好,尤金先生,你又要去疗养院吗?”
“早上好。”尤金回头向她打招呼,“你来得正好,我一会儿就走。”
芙兰失笑:“是,老板,这些花交给我就行了。”她一面说话,一面习惯性地环视一圈,检查店里的花,忽然睁大眼睛:“尤金先生!”
尤金扭头,却见芙兰捧着一盆盛开的花,几乎要喜极而泣:“这株红莲……我救了好久都救不活,整个莱卡唯一的一株红莲啊!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或许我和它有缘。”尤金笑笑:“我先走了,它之后就麻烦你照顾了。”
他抱着花束走出门去,步行前往疗养院。买下这家花店,一是因为他想安顿下来,二是因为花店的位置离疗养院不远,对他来说刚好合适。
在玉水星的生活和他想象中一样平静。他会花上一个上午在疗养院陪殷念,下午回花店,闲暇时间开始恢复锻炼体能,并利用花草锻炼自己的治疗能力。
这样悠闲的生活在他被永冻之前几乎是想也不敢想的。这样一个美丽、平和,远离战争、贫穷的世界,殷念也一定会很喜欢吧?等殷念苏醒,他们就可以在这里找一片安静的地方,一起生活下去,再也不分开……
抵达疗养院的时候时间还早,地下负十层空空荡荡,护士台的洛颜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在。尤金没有在意,抱着花|径自前往殷念的房间,拿出密码卡正打算开门,手刚接触到房门,脸色倏然一变,谨慎地停住动作。
门内依旧很安静,什么声响也没有,尤金不动声色地放下拿着密码卡的手,点开腕上的私人终端屏幕。
屏幕上精确地显示出疗养院整栋建筑的三维模型,尤金的位置赫然标记在其中。这个探测用的小程序价格不菲,却非常实用,不但能解析建筑物结构和机主所在位置,也能探测机主周围五百米内所有生命体的行踪——屏幕上没有显示尤金以外的任何生命体的存在,尤金脸色微变,探测程序居然被彻底屏蔽了。
这时,寂静的房内忽然传出一道苍老的笑声:“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尤金沉默片刻,推门而入。
病房内仍然空旷寂静,殷念病床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却坐了一位老人。
老人满头银丝,衣着考究,坐姿端正,听到声响徐徐侧头看一眼尤金,神情平和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尤金。你还是这么敏锐啊。”
老人眼神锐利,气度不凡,然而面容却苍老得厉害,皮肤黯淡,面上全是光阴刻下的皱纹沟壑,一道一道,将五官拉得松松垮垮,模糊不清。
尤金近乎震惊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这苍老垂朽的面孔里依稀辨出故人的轮廓,不由苦笑:“我变迟钝了才是,在进疗养院的时候居然没发现不对。没想到居然是将军阁下大驾光临……”他叹了一声,“好久不见,安东尼。”
安东尼·布雷。
百年前,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十八岁的小兵。他家境贫寒,个头矮小,在军队这种混乱的地方常受侮辱欺凌。他还未成年就迫于形势被拉上战场,险些送掉性命,人微言轻,渺小得仿佛宇宙间的一粒尘埃。
百年后,这个名字属于大名鼎鼎的将军阁下——站在暗云星系顶端的人。
全星盟最尊贵的老人看着尤金,神情却是疲倦而平和的,“难得相见,陪我叙叙旧吧。”
尤金默然,将手里的花束放到殷念床头,仔细查看了一下殷念的情况,确认无恙,方才在床边坐下。老人沉默看着床头那束精心挑选的花,忽道:“你还是这么照顾他。”
“习惯了,改不过来。”尤金摇头,“可惜我还是没能照顾好他。我总是想救人,到头来却总是一个都救不了。”
安东尼笑了,“你当年救的,何止千万人?”
尤金面带讽刺地笑了笑,并不接话,伸手为殷念整理衣物与头发。安东尼轻叹一声:“你今后就打算永远守着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