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无己醒来的时候,鸿雁滩的钟楼刚好敲过十二点。
他躺在宋耀山广场的鹅卵石长椅上,全身上下硌得发痛,僵硬了一会儿,没能坐起来。
天色阴沉,淅淅沥沥下着雨,他一头长发海藻似乱七八糟地纠缠着,道冠掉在地上,杏黄色的道袍皱巴巴拧成一团,又冷又湿黏。
他花了好一阵才把自己从头到脚理顺了,撑着椅子爬了起来,肚子叫唤了一声。
殊无己有些饿,他要去化缘。
殊无己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他记忆的终点,名叫“殊无己”的妖道已经死了。
背负着数十条重罪,拽曳着一身朽骨,拖泥带水,神志不清地给人负在背上,他看不清也记不清那人是谁,就记得自己一口一口往那华冠丽服里吐血,耳边尖厉的耳鸣,眼前飞蚊似的雪。
万幸,他在把五脏六腑吐出来前就死了,死后仿佛听到哭音,魂归云海,又仿佛梦入黑甜,万事不闻。双目一闭,呼吸一止,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张长椅上,周围的一切都与以前所熟识的大相径庭,往日里可以只手遮天的妖道如今竟不知该敲开哪扇门去化缘。
殊无己呆坐了片刻,举步走向面前唯一还算有点人气的黑色方形居室,捋了捋道袍,将拂尘搭在右臂上,抬手叩了叩材质不明的窄窗。
——现代人都知道,他试图化缘的小屋是一辆还没熄火的迈巴赫。
玻璃窗被摇下来,露出一副黑墨镜和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黑墨镜上下打量了殊无己,像看到了什么跳大神的怪胎,露出了扭曲的表情。
“这位老丈。”殊无己温声道,“贫道姓殊名渺,道号无己,自三叠山三清观来。因缘际会,滞留此处,又囊中羞涩,斗胆想请老丈施个方便。福生无量天尊。”
被称为老丈的四十岁司机面色青白,摇起车窗就想走人,一旁副驾上的女子却抓住了他的小臂,轻轻摇了摇。
“你又要做活菩萨!”黑墨镜恨恨地看了太太一眼,“不知哪里跑来跳大神的流浪汉。”
“他好帅嘛。”女子眯着眼睛笑起来,点亮手机屏幕,正是方才打开车窗时抓拍的殊无己,照片中的杏袍道人鹤发童颜,眉如远山,目似清泓,衣着虽脏乱,气质却清贵和雅,叫人忍不住心生好感,“你看他cos殊掌门cos得多像,三清肯定玩得溜,你送他去收容所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玩得溜就不会在路边讨饭了。”黑墨镜拗不过自己的太太,呸了一声拉开了遮光帘,就见殊无己大概是知道化缘无望,已走到了广场前,站在最高处的台阶上凭栏远眺,他背负双手,仙风道骨,倒真有点像《海尽天劫》游戏里新登场的三清掌门,甚至真人比建模还要精细些。
黑墨镜按了两声喇叭。
殊无己垂目一看,轻飘飘从台阶上跃下来,鹞子点水似的落在车前,彬彬有礼地探身相问。
黑墨镜愣了一下,道:“上车,我送你去收容所。”
殊无己茫然:“那是何处?”
“去了你就知道了。”黑墨镜不耐烦道,“就是你们这些打游戏打得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人该去的地方。小年轻,有妄想症就赶紧治,别以为自己真把自己当殊无己。”
殊无己:“?”
最终他在黑墨镜的瞪视中拉开迈巴赫后座的车门上了车,黑墨镜透过后视镜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一脚踩下油门,漆黑的座驾咻得驶出数十米。
殊无己有些新奇,笑问:“老丈的居室可是施了术法?竟有腾挪万里之势。”
黑眼镜就当他有病,没理他。
倒是副驾驶上指甲印了紫蝴蝶的贵太太回头笑着反问他:“你知道什么术法?御六气还是混元桩?”
她口中所提的“御六气”和“混元桩”都是《海尽天劫》中三清门的技能,殊无己却淡笑应道:“你口中所言不过是些入门子弟的拳脚功夫,真要冯虚御风遨游天地,单单这些却是不够。”
他说得一本正经,把紫蝴蝶逗笑了:“咱殊掌门确实超凡脱俗,算半个仙人,你入戏还挺深。话说回来,小伙子,来合个影不?你这妆造哪儿做的啊,效果咋这么好,生图赶得上人家正片了!”
殊无己:“何为合影?”
“得了你,差不多点。”黑墨镜嗤道,转而对紫蝴蝶说,“你也是,不是都拍过了,还合什么影。”
紫蝴蝶不听,笑嘻嘻地把一脸茫然的殊无己拉到自个座位背后,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咔嚓一声拍了张自拍,十指翻飞间迅速地给自己加了个美颜,顺便发朋友圈:[龇牙][龇牙]路上捡到了殊掌门,掌门盛世美颜是真的。
殊无己瞧着照片里自己被定格的脸,微不可觉地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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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黑墨镜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接下来一路迈巴赫里没有人说话,殊无己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一时分不清这天翻地覆的景象是真是幻,所幸他素来讲究顺势而为,倒也能在这光怪陆离的新世界中找出几分释然与自在。
二十分钟后,迈巴赫下了高架,从新城进入旧城,碾着颠簸的石道驶到银杏巷子前,熄了火。
黑墨镜在一颗合抱粗的老银杏前降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紫蝴蝶道:“下去吧,到地方了。”
“什么地方?”殊无己问。
“老银杏巷子。”紫蝴蝶道,说罢她又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别多事。”黑墨镜将烟蒂捻了,点了点正对老银杏的青石小道,“打那弄堂进去,一直走,看到三十三号就进,左拐直接上三楼,挂了‘街道办事处’一牌子的地方就是,那里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运气好还能有活干,以后踏踏实实做人,总不至于混成现在这个样子。”
殊无己这才明白过来,车里两人是好心帮他的意思。
“有劳。”他点头道了谢,干脆利落地下了车,便往黑墨镜指的地方去了。
车子并没有在他走后立马发动。
车内安静了片刻后,紫蝴蝶忽然道:“他真的是一级失业者吗?”
黑墨镜道:“还能是什么。看长相也就二十出头吧,还中二病病得挺重。”
“可惜了一张俊脸。”紫蝴蝶叹气,“做苦力活得长吗?”
“人均期望寿命也就五十出头点,活得长干什么。”黑墨镜又往嘴里塞了根烟,没点,他转头道,“朋友圈删了,当你老公死的啊!”
紫蝴蝶给了他一胳膊肘子,咯咯笑道:“知道了,老醋坛子。”
她伸手去摸衣袋里的手机,不料摸了个空。
她不以为意,又往身旁探了探,仍没有找到,这下终于有点急了,前前后后查了几遍,四围空无一物。
“怎么了?”黑墨镜皱紧了眉头。
“手机丢了。”紫蝴蝶咬牙,“还殊无己呢,原来是个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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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无己并没有依言去三楼,而是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盯着顺手牵羊来的手机摆弄。
这个会发光的小方盒适才通过某种法术留下了他的影像,可能会招致危险。
他效仿紫蝴蝶用手指点了点屏幕正上方的绿色图标,弹出一个对话框来,群聊名称是:“福生无量天尊”,备注“三清门官方门派群”。
殊无己眼睛一亮,这算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认知范围内的东西。
就是这些道友的发言内容看起来有些奇怪:
陈道乾:放两个道歉喇叭就想完事?开什么玩笑?
王道坤:屠城,我举双脚建议屠城
道法自然:大师姐三天没上线了嘤嘤嘤
赤心の火热爱:屠城带我一个
道姑周梦瑶:屠城带我一个
陈道乾:白鹿青崖那边说了,不把骗婚gay杀进收容所誓不罢休,淇水汤汤还捧着死渣男不放,干脆把他们一起屠了。
道法自然:嘤嘤嘤我打不过渣男,大师兄来吗@1哥
道姑周梦瑶:@1哥大师兄带队!
殊无己的屏幕上跳出一行小红字:“有人@你”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手点了点小红字,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
光标移入对话框内,他的眼前展开一副虚拟键盘,莹莹蓝光投射在空中。
殊无己茫然地戳了戳。
贫道求大1:&#(!&RT@(G)
陈道乾:?
王道坤:?
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