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上幼时的故乡之前,我已经杀掉了十三个人。我刻意维持在这个数字,因为胆小的信徒害怕它。
接近第十四个目标时,我意大利语生疏了些,花瓶装得不是很熟练。但他那么自信,自信得仿佛见过无数个我想演的角色,觉得我只是欲拒还迎,甚至因为说话有点磕巴所以更加清纯可爱。
他的贪念和鲜血使我心中复仇的火焰燃得更旺。临走前,我不忘把他床头路易十五的画像割得面目全非。
相框下檐雕刻着一行金色的法语——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8.
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只是仇恨。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恨着他,也是在恨我自己。区别仅在于他已经被死亡拥入怀中,而我还在等着死。
死后的洪水席卷不到他,天堂不能吸引我,地狱无法威慑我。就算有地狱我害怕的也不是它的刑罚,而是死了竟然还要继续活。人生可以是痛苦的,活都这样活了。但不能没有尽头。
我拿不准乔鲁诺和我是不是一类人。要论不择手段,虽然我不至于甘拜下风,但乔鲁诺能运用的资源和人力远超过我,再加上他古灵精怪的思维,勉强超过我也未可知。
我可不是好胜心发作,我只是想到身为前辈,才有那么一点……好吧,连乔鲁诺自己团队里的阿帕基都看不上他,那我作为外人不服输也很正常。
可阿帕基又是谁啊?他凭什么看不起乔鲁诺?十五岁就成为□□BOSS还不足以说明我们家乔鲁诺天赋异禀吗?是前辈又怎么样?有警察背景又怎么样?
我抱着乔鲁诺送的玩偶,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回忆热情的情报,把脑袋埋在玩偶肚皮上的瞬间,本能地感到危险。并非良心或者道德回归的危险。
我的梦境被乔鲁诺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他的光从这里钻进来,暖风从这里灌进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有了出口。
我的梦醒了。现实的时针被拨回来,重新向前流动。被杀掉的面孔向我寻仇。
他们的脸如洪水般涌来。我闭上眼看见,睁开眼还是看见。其中最难以忽视的是乔鲁诺,他像幼时的初流乃一样,跟在我的尾巴后面,帮我拦住咬着火把的羊群。
“他们是来烧死我的,小姐。”
9.
我明白了情报上对乔鲁诺的不客观描述从何而来。距离我重新遇见他才不到三天,见面也不过两次,就已经觉得自己被蛊惑了。
在乔鲁诺面前,凡人很难不动心。
那些被乔鲁诺殷勤追求的小姐,被他花言巧语哄骗的过客,被他彬彬有礼的外表糊弄过去的路人,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一点也没夸张,举出来的例子还作了一定删减,不然整页纸都得写满乔鲁诺受害者名单,不论男女老少,不分亲疏敌我。
情报上写的当然不止别人对乔鲁诺的评价,不然那不就成乔鲁诺的政审报告了。占更大分量的,是自他上位以来或大或小的帮派流血冲突详情,以威胁或利诱收买已经暗地里站队【热情】的意大利官员姓名,以及打着友好交流旗号来到那不勒斯的敌对帮派首领纳尔逊的挑衅。这些只是明面上的情报,再往核心利益层接触深一些,大概连情报来源都会没命。不用它来扳倒乔鲁诺的话,这份情报完全够用了。
我调查乔鲁诺是为什么?当然不是为了关心初流乃有没有平安地长大成人。能成为教父的人,除了幼年的一点情谊之外,和我杀掉的恶人没什么两样,在恶的程度上恐怕只增不减。凭空猜测对他不公平,所以我需要事实佐证。我很遗憾事实与我的私心背道而驰。
小羊皮纸恰巧只剩最后一行,我不用翻页,也不用把它销毁掉重拿一张。乔鲁诺的名字命运般地躺在最后一行。
我也拿他当作我梦的结尾。
10.
我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要杀死乔鲁诺的消息,除非是像《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里的凶手一样其实想要被阻止,否则没人会做这种还没开始就开香槟的蠢事。
我也没有主动邀请乔鲁诺来我租的房子。他的二把手布加拉提稍稍调查一下,就能把我的过去翻个底朝天,即使暗杀成功我也别想逃命。只有乔鲁诺想隐瞒行踪,我的地址和姓名才有可能被略过去。
幸好乔鲁诺特别中意制造偶遇,先将偌大的甜品店清场,再挂上自助付款的牌子把收银员也赶走,接着若无其事地和我选中同款。我故意选的开心果味,我知道初流乃爱什么口味,只是再加上一层保险配合他而已。
乔鲁诺的口味没变,对甜点的热爱也没变,但他努力装得像个成熟的大人,又时不时露出幼稚的马脚。我拿不准这是不是也是乔鲁诺钓人的圈套,虽然理智告诉我自己肯定是,但乔鲁诺的表情显得那么青涩无辜。
吃饱喝足,乔鲁诺说要散步消食。我们并肩穿行在那不勒斯交错的小巷里,石板路缝隙里的青苔慵懒地抬头,仿佛要和人类一起晒太阳。
我们走到小巷的尽头,越过街道,踩着沙子,来到海边。有的海鸥惊吓地扑起翅膀飞得远远的,有的海鸥低头啄着小面包碎屑。我听到嘎嘣一声,发现乔鲁诺摸出来半块巧克力咬在嘴里,和我面面相觑。我扭过脸,听任他把巧克力细嚼慢咽仔细品尝,不打断他的兴致。
大海没有尽头,但是我们总有要休息的时候。乔鲁诺和我在一间小亭子坐下,聆听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声音,螃蟹横行霸道的声音,海鸟缓缓降落又冲上云霄的声音。
11.
我的身后仍然跟着羊群,不过乔鲁诺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领头羊。它们没有叼着火把,显得那么温顺。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脑袋上也长出羊角,手指合拢起来,像小羊蹄。
我艰难地用小羊蹄为乔鲁诺打开了门,他带着一封请柬过来,邀请我去他主办的宴会。
乔鲁诺弯弯绕绕地说:“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小姐做我的舞伴最合适,不知道小姐肯不肯赏光?”
“到了你的位置,还用思来想去吗?”
乔鲁诺委屈地把小脸一皱:“请不要说得这么生分,小姐。正因为我是教父,所以要思量的事情才更多。既要安抚长久相处的伙伴,又要小心不无故激怒敌人。”
我拿委屈的乔鲁诺从来都没办法。
场地布置得几乎能和盖茨比的宴会相比。说几乎是因为我没去过盖茨比的宴会,上句话是我原封不动从以前听过的客套话里照抄的。
乔鲁诺的贴心之处在于,他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地方给我们两人,既配有不显眼的小沙发坐凳,也摆着各色特供糖果和小蛋糕。我从短靴里悄悄拿出注射器,从其中一个的奶油里注射进去,再放回原处。
做出这件事,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本可以什么也不做,或者谎称不舒服一走了之,再不济把注射器丢到垃圾桶里。也许是想结束乔鲁诺的罪行,也许是结束我自己。我等待着乔鲁诺,等待将要显灵的命运,看命运之神站在哪一边。
纳尔逊迎面向我走来,乔鲁诺却先他一步牵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拽着我走到大厅中央,脸色好像不太好看。
我配合着他的步伐,问:“和别人谈得不愉快吗?”
“我们都在跳舞了,小姐,这种时候请不要谈别人。”乔鲁诺的微笑在旋转中梦幻又迷人,“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支舞,您还不愿意好好享受吗?”
我出现一瞬间的动摇,几乎把暗杀的事抛诸脑后,想和他就这样跳下去,一直跳到世界的尽头。
12.
我们还没跳完,纳尔逊就拿出手枪,对着顶部的吊灯射了两枪,玻璃和金属条坠落在地面。我本来以为是自己藏东西的手段高明,没想到安保搜身这么松懈。
乔鲁诺不为所动,他倔强地要和我跳完这支舞。我劝乔鲁诺去管管,他生硬地停下动作,久久地凝望着我,耽误了一些时候,才加入火拼现场。
我早就摸清了逃生通道,但我舍不得走也不能走。如果乔鲁诺需要我怎么办呢?虽然我明明也要杀死他。所幸【热情】占有压倒性优势,残局也收拾得很快,甚至连乔鲁诺特意划出来的角落都完好无损。
乔鲁诺找了一圈,好笑地把我从圆桌下拉出来,带我坐了回去。他仿佛要吃甜点压惊,却精准地从那堆小蛋糕里面,挑出我注射了毒药的那个。
“事情都解决了,有心思吃东西了?”
“只剩最后一件事情了,小姐。”他把小蛋糕变作一朵红玫瑰,比之前的更加娇嫩,像是用鲜血雕出来的玫瑰,“您愿意收下吗?”
乔鲁诺的手悬在半空中,我感觉到脑后被顶了一支枪。
“让我处理这件事。”乔鲁诺的语气由威严变为柔和,“小姐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吗?”
“你没有吗?”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由小姐亲手了结我也许不错。”乔鲁诺干脆利落地否认,“但我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从不等待死亡,我要利用死亡,让这个国家有更好的明天。”
我把玫瑰花瓣吞下,枝叶落到地上,变回小蛋糕的托盘。
“这才是你真正的魔术吧,因为那朵玫瑰是真的。”
乔鲁诺静默不语,提前抱住我,仿佛他已经见过无数人倒下的姿态。药效发作得很快,我连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我倒回小时候的自己,乔鲁诺依然朝未来行走。我们结束短暂的重逢,回到各自的路上。
乔鲁诺擦去我嘴角的血,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情:“我还有很多话想和您说,利西奥小姐……我们本来可以跳完那支舞的。”
我轻轻摇头,死亡原来像睡着一样。我不必加深自己的罪孽,无须害怕烧死女巫的火焰,不用等待上帝的审判。它原来不是我想象的惩罚,而真的是,也仅仅是,痛苦的终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