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鱼肚白。
离炎海一行士伍过来押解昆家班上岩西,领头的是焚桑。
这小笨蛋果然还是不放心,特地央了戚准,要来亲自盯着他。焚桑作为千年前西岳守山灵官的坐骑,活了没有万年,也有千年了,怎得还如此幼稚。
有些事情,只要开头儿放了水,后面盯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宁尹楼暗自肺腑,嘲笑间,行首巨兽的金色瞳孔寒光一现,瞥向他。他随即正色,郑重朝焚桑点了点头,拍拍胸脯,装得一片忠心。
焚桑这才转头。
“冯兄弟!”
尤黑挤到驴车前头,屈腿坐在宁尹楼身边,递给他一块烙饼,“尤花叫我给你的。”
宁尹楼向尤花点头致谢,回头啃了口饼。
“冯兄弟,你说咱们此去岩西,是吉是凶?”
“尤大哥觉得是吉是凶?”
尤黑挠了挠脑袋,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
他和尤花从小四处流浪,见惯了人世冷暖,好不容易才遇到森班主收留。未想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如今又要颠沛流离,还要涉险去西北域的腹地——那个视昆伦族人命为草菅的地方。他们这帮昆伦族戏侩,因得森老班主的庇护,未经历什么残忍的血腥离别。
他有幸未见过昆伦奴被抓后是何等惨状。因而面对前路,还带着一丝侥幸。
“如果…我说如果,到了岩西,我们免不了要死,可以答应我件事吗?” 他问得云淡风轻,像是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他还有唯一一个牵挂, “尤花还小,我想把她托付给你。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知道你有法子跑,你带着她跑。”
尤花不是尤黑亲生的妹妹。尤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勉强记事起,便被一个昆伦族的哑巴阿姑收留着,哑巴阿姑有个女儿,就是尤花。阿姑白日蒙着面卖豆腐,晚上回来教他兄妹些拳脚功夫,说是跑时能用得上。尤黑那时候不理解,不理解为何卖豆腐的阿姑会功夫,也不知道阿姑为何要教他们随时跑。直到那一天,一队士伍冲进小屋,抓走了阿姑。阿姑被拖走前,将兄妹二人塞进了挖好的地道,对他们说的最后一个字,就是——
“跑。”
尤黑回忆起往昔,不免低落,声音越来越小。
“不。我们不跑。”
宁尹楼摇摇头,“活着,我们都要活着。”
宁尹楼将手上的烙饼吞完,郑重其事得望着尤黑,“不瞒你说,我老家从小给我定过娃娃亲,我的娘子还等着我,等我云游回去,就结亲。”
他拍拍尤黑肩膀, “如果真到那时候了,你爬也要给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你的妹妹,你自己照顾。”
尤黑被宁尹楼怼了几句,反倒清醒许多,想到自己确实给冯兄弟说了好些丧气话,呸呸呸,真不吉利。于是转了话头问道,“嗯?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有未婚妻?弟媳长得漂亮吗?”
宁尹楼嘻笑回答,“嘿嘿,漂亮,怎能不漂亮。一等一的漂亮。”
为了增加这个谎的可信度,他脸不红心不跳,讪讪补充道, “她叫燕然儿。”
“这名字,听着倒像个富家大小姐。” 尤黑大掌一握,将宁尹楼脖子搂过去, “想不到嘛,看来我冯兄弟也是有故事的人,我猜猜,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落难的少爷?”
宁尹楼嘿嘿一笑, “尤大哥说中了,家里原先是从商的,树大招风,不幸家道中落。屁股后头跟了一堆债主,因而这些年总带着哥哥东躲西藏。”
他一番话说得绘声绘色,尤黑满怀同情得望着他。
宁尹楼胡编乱造一通,把自己怎么从债主手里逃出来,怎么和自己的漂亮未婚妻青梅竹马,怎么在年前再遇千里寻夫的未婚妻,怎么又为了不牵连未婚妻狠下心来诀别,编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末了,他勉强挤出几滴泪水,深情道,
“不过我相信,债总有还完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我就回村,娶老婆。”
尤黑动情得听着他的故事,身后几个小戏侩也好奇围了上来,都被这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揪得心头一颤。
“……”
焚桑回头鄙夷瞪了宁尹楼一眼。
宁尹楼这家伙,果然不能轻信,满嘴跑马车,啊不,跑一整队马车,少说数百辆!
……
……
昆家班一行,走走停停。
走了约莫三日,到了岩西城下。
岩西是富庶的西北沙海腹地,此处地接中原与西域,中西互通有无,来往行商都需在此歇脚。又因此地有离炎海这么大的势力扎根,稳定之下,自然繁荣。
到达时,正是午夜。但城内街道两旁的商户未有闭门歇业的,市井街面儿上仍有熙熙攘攘的百姓。
岩西,也是一座不夜城。
昆家班一行戏侩走在押解的士伍中,争先伸头张望两边繁闹的夜市。除了花楼茶馆,酒肆商贩,最显眼的便是随处可见的小型鱼龙曼衍戏班。鱼龙曼衍这种幻术百戏,在西北域广受欢迎,是先由岩西掀起的风潮。
“老大!你看他们的戏,与我们的鱼龙曼衍差远了。”
“是啊,哪有这么演麒麟的?幻术下底裤都穿帮了…”
“就是就是,说不定这回离炎海叫咱们专程去大宴上头演戏,就是因为咱们,最在行!”
几个小的七嘴八舌,跃跃欲试。
尤黑苦笑两声,未说话。此去凶多吉少,这些小的乐观,他总不能直接给这帮小孩儿散播恐慌,但也万万做不到骗他们无事发生。
“说得对,没有错!海主没吃过细糠,咱们这回呀,就去离炎大宴好好露一手,让他们开开眼。” 宁尹楼叼了根从街边市贩那儿买来的芽糖,嚼了两下咂咂嘴,真黏牙,但也确实甜。他顺手分发给几个小戏侩,小戏侩们开心接过糖。
尤黑松了口气,他这冯兄弟,总有三言两语替人解围的神通。
正要接话,只见原先一直走在离炎海士伍最前方的,押解他们的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五官生得极好,眉间带着几丝野性,眼神轻飘飘掠过他。
尤黑不由看得愣神。
“他们,留下。”
焚桑看了眼尤黑,昂头对着宁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