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敲响格丽塔家门之前,贝克特只觉得自己冷静地过了头,这也许这是好事,至少意味着他有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大脑也只是一团糨糊,丝毫没有深究逻辑的价值。
大不了就把命赌上轮回,对此他了无惧意。
经历了一场时间回溯的樱庭青筱与先前变得有些不同,这种事情几乎打一个照面就能够看出来,但是异能告诉他,眼前的少年并没有产生实质性上的变化,比起夺舍,还不如说是时间混淆的突发症。
但对方又非常确切地否认了这种情况的存在,清亮的少年音微微压低,依稀可见那双黑眸中正闪着些破碎的光。
“没问题吗?”贝克特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没问题吧。”樱庭青筱微笑着说出了答案,“毕竟我觉得贝克特先生的问题比我大,而天塌下来也是先砸高个子。”
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樱庭青筱不对劲的地方,但【回声】不会骗人,在他把格丽塔放倒之后,那孩子就先一步去找《尤利西斯》了。
附注的理由也还是那个从一开始就没变过的理由,为了解决异能书的存在。
接下来就是等待乔伊斯的到来,他还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贝克特实在不善言辞,导致在两人又一次对上的时候,能够被完整说出来的问题只有一个。
“当尤利西斯目睹着伊利昂陷入混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贝克特问道。
乔伊斯又一次没回话,他们又一次扭打在了一起,好在贝克特的军用擒拿一直学的很不错,对方的力度明显因为身体上的虚弱慢了下来,而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受过伤。
但近战的手段确实是来来回回地太过麻烦,再这样下去,格丽塔的家里都要被他们打塌了个大半。
思及至此,贝克特选择掏出了手枪,天知道这东西他比异能还用的顺手,他将枪口对准乔伊斯,但还是犹豫了好下。他几乎做不到,毕竟那不是敌人,这里也不是战场,流浪在时间里的人是没有你死我活的概念的。
在七次的轮回后,现在的乔伊斯已经看不见了,理由也如某人所说过的一般:游子或者流浪者是最喜欢把自己堆上赌盘的。
或者是另外一句,见过壁垒的朝圣者们,如果能用生命的余晖换来一束玫瑰花,那也值得。
两段话好像都是乔伊斯说的,贝克特突然响了起来。
“开枪吗?”乔伊斯问他。
直接听清了那句话,贝克特骂了一句爱尔兰脏话,他很久不骂家乡话了,但事实证明家乡方言中最难以忘怀的永远是脏话,“开个屁。”
现在他只想狠狠地把枪砸到地上,那是他还在战场时最爱干的事情,释放情绪一拿一个准,然而他没这么做,还没来得及这么做,意外就已经发生了。
翡翠夜的天空承受不住另外一方的压力,在阴沉中产生一丝裂痕。
站在屋内两端的他们同时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贝克特覆盖在全城市内的异能暗自发亮,告诉他这个世界即将崩塌,幻书施展开的能力正越来越微弱。
一切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融化的墓园。
这便意味着,樱庭青筱找到了《尤利西斯》了。贝克特做出判断,他深呼吸,又一次举起了枪,正式对上了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从而被被刺激地有几分神经质的青年。
乔伊斯先前的平静都在突发的动荡中消失殆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不去动用异能,以免毁掉精心布置的都柏林,除此以外,他现在就是条到处乱咬的疯狗。
不管樱庭青筱在墓园做了什么,但彼岸一端的崩塌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一样能够感受到【翡翠夜】变化的乔伊斯很明显是想要迅速从这里撤离,然后赶紧回到墓园的方向去。
因为《尤利西斯》还在那里,【翡翠夜】还在那里,“娜拉”还在那里,只有死者永不死去,所以生者才会日日生存。
贝克特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怎么样忘不了的,于是子弹填空入其中,一枚,两枚,三枚,预备对准。
就在这时,一点红色恍惚了他的视镜。
只是有人的动作比乔伊斯要快,比贝克特的阻挡也要快,仔细想来,她的速度一直以来都是三个人里面最快的那一个。
融化了一边的世界,大片雪白第一次被燃烧了起来,那些空白是雪,是乔伊斯的文字与隐藏在书里的暗喻,现在都被对方烧了起来。
但乔伊斯顿时愣住了,因为那道虚影,由火焰与羽毛组成的的赤红色的娜拉正在对自己说了什么,她对自己说了什么?
口型很眼熟,他应该是认得的,他当然认得,乔伊斯是语言天才,他自然能够分辨出爱人想要说出来的话语,但是这是娜拉。
三句话,乔伊斯茫然地想。
——“有。”
——“我在。”
——“不会再离开你了。”
娜拉是借由着一张纸突然出现的,乔伊斯立马被模糊了认知,他的思绪停止了几秒,而这短短一秒的时间就已经够贝克特覆盖【翡翠夜】的氛围来释放【回声之骨】了。
这是贝克特第一次解除【回声之骨】,但在坠落中,他却像是回到了那个第一次拥有异能的时候。
那是从福克斯洛克通向都柏林的唯一一座火车站,背景音是《死神与少女》与他们的步伐。
进站的信号声,慢了两秒的钟声,越来越响的汽笛声,火车呼啸而过,世界死气沉沉——风声微弱——鸟儿疲惫——走兽卧倒——无人搭话,叙述的语句先后响起,但两句话最后只剩下一句话了。
女人的声音腐烂消失,剩下Fir——男孩在狂风暴雨声中说话,尖叫,说话。
贝克特喊道,“停息!”
一维时间停息了一瞬,支撑世界的三维空间顺势崩塌,生的宴会也失去了它华美的外表,暴露出空白的内在。
第二角虚无,倾覆随之而到。
在全都下坠的一切之中,终于有机会来质问对方的贝克特大声道,而他也几乎没有给乔伊斯回话的机会。
“你想要的一切也只是空谈罢了,蛊柏林那种丑妖怪一样的东西算得上什么翡翠夜,这就是你的都柏林吗?”
“那我们的都柏林是什么,背井离乡的游子不算,史诗传唱的英雄不算,编造的谎言不算,流下的泪水不算,死去的夜莺不算,就连异能力者都不算的话,那你眼中还有什么?”
他动了几下身子,抓住了对方的领口,蓝灰色的幽火一刻也没从他的眼中消失,“娜拉说得对,你真的是疯了——看清楚,这里不是十年前的奥斯陆,也不是巴黎,这里是都柏林,是我们的终点!”
很难以置信的一点,贝克特流下泪水,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哭了,逐渐恢复的记忆,情感,生命力都裹着这个曾在路口失落的青年,原本被他人遗弃的,终究被自己所宽恕,他以为没有人会比自己还要讨厌都柏林。
“告诉我!乔伊斯,那该死的壁垒究竟告诉你了什么!”
骨片项链在空中飞舞,乔伊斯呆愣着看向他的朋友,他看不到自己的朋友,但那个答案实在难以启口。
他动了动嘴唇,想起来自己写完《尤利西斯》的那一天,他神经质一般恳求娜拉看完自己的作品。
但对方躺在病床上,伴随着窗外的风雨声,又一次冷酷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我是否罪有应得。”乔伊斯问她,过了十年时间,他却像留在了那一年一样,“我是否被遗弃了。”
他不说主语,但他们都清楚谁是谁,信件仍是不停地传递,在巴黎与都柏林之间,在两个流浪的年轻人之间。
“吉姆,要么别写,要么别笑,带着你的书回到爱尔兰来吧。”娜拉留下了这句话,她以为这样就能够从《尤利西斯》的河流里带走她的吉姆。
然而她还没有等到吉姆的到来,就已经溃烂于都柏林的夜雨之中了。
世界上没有完美成人的异能体,拥有了力量的缺失了情感,拥有了智慧的丧失了理智,弱点本来就是实验员留下的最后一条指令。
娜拉曾经是个玩偶,如今也一直有着玩偶的优点和缺点,她像个被遗弃的玩偶消失在了那栋无人的别墅里,眼睛在长椅上,四肢在河里流淌,路灯忽闪忽闪滴着水,而桌面没有摆放遗书。
做出这一切的人是谁,是都柏林?是乔伊斯?是易卜生?实际上这一切只是一个孤独的意外,只是一个俗套的希腊神话故事。
俄尔普斯为了拯救自己的妻子欧律狄刻进入了冥界,但在即将离开冥界,他实在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导致她就此石化,无法再回到人间,回到自己的爱人身边。
于是只有剩下竖琴声还在星空中游荡,坠落的老鹰苦苦哀嚎着,但乔伊斯选择走进了别墅里,他也许是疯了,但他不能够没有娜拉。
从这座城市的四周望去,丛生到死的一切,这里什么都有,他需要重建一个都柏林。
詹姆斯·乔伊斯按照自己的《尤利西斯》重建了一个都柏林,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里是他的都柏林,是娜拉的翡翠夜。
而如今翡翠夜之梦将要陨落。
“这丑陋、□□、野蛮的一切便是文明,这纯洁、神圣、精神的一面便是原始。”
在黑与白的光线交替中,乔伊斯也跟着流下泪水,他喃喃道,“这一切是世界,却也是人,是我。”
“而我们,在哪里,到哪儿?”
《尤利西斯》的最后一卷从半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而出,纸张与墨水构成的它们包裹住了乔伊斯,犹如在很久之前,娜拉握住了乔伊斯的手。
绿色的三叶草从灰色斑点铺满的世界中生长而出,镜像的虚假世界终要崩塌,游子们注定回归他们的故乡,雨与雪混杂在一起,像新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时见到的全世界。
【翡翠夜】溯回停止。
【回声之骨】轮回停止。
【芬尼亚的守灵夜】归回开始。
钟表转动了起来,在雨中行走的人们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正站在那里,他的手上有着一只白色的盲杖。
哒哒,盲杖敲在地面上,哒哒,也敲在了这座沉睡的翡翠之岛上,一声一声传递着,都柏林正在苏醒。
来自远方的塔楼中有钟声响起来,人们第一次抬起了头,看见大片雨水正夹杂着尘埃落了下来,像一场纷纷的雪。
那些飞落的雪花全部绕开了人群中的青年,往着城市的角落飞去,往着乡间的土地飞起,墓碑和花丛上积起灰色的雪,像祷告用的书卷落到了这片大地上,落到了死去的活着的人们身上,落到了存在的消失的人们身上。
乔伊斯呼了一口气。
他站在这场浑浊的大雪中,听着雪落下的声音,实际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于是他又等了几分钟,在寂静的空地里等待着另一份寂静,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的伞已经撑开了,可都柏林却没有为他落下一片雪花,一颗雨水,一滴泪珠。
什么都没有得到的青年低下了头,他在寂静里喃喃自语道,爱尔兰语与英语混在了一起,像是吟诵着最原始的诗歌,又像是一阵无意义的呢喃。
最后,詹姆斯·乔伊斯又抬起头,平静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向已经死去的故乡告别了,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看见了十年前正站在车站前,提着行李握着车票的娜拉。
格丽塔和贝克特都没说话,前者看向天空,后者看向人群,他们等了很久,在二者视线重叠的画面里,一身白色的青年才左右敲着盲杖走了回来。
“要说些什么?”他主动问道,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有干净,这番动作却被对面的两人冷了场,只好又换了种说话方式,“抱歉,现在该说些什么?”
贝克特抹了把脸,用一种你该不会傻了吧的眼神看向乔伊斯。
“两句话?”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格丽塔不确定地说道。
两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他们都清楚这两句话的主人是谁,但其中的内容是什么,就又很值得人好奇了。
“萨缪拉...呃,樱庭青筱要我带的话是。”格丽塔顿了顿,似乎是在模仿着另外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但那简直太困难了,毛骨悚然感几近在下一秒就爬上了自己的膝盖。
“乔伊斯先生,您不觉得您的世界太冷清了一点吗?”
一句非常简单的话语,这位变数一样的少年带着旁观者的视角问向主角,但也不指望着对方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复,他已经添上了结尾。
“芬·麦克尔从洞穴中苏醒,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相信您是明白的。”
乔伊斯愣了一下,随后带着些疑问的语气向贝克特问道,“这孩子是什么情况,他见过壁垒了?”
“我想没有,但他绝对见过别的些什么东西。”贝克特其实也不能确定自己的答案,他的心思依然放在了城市里奔走的人群,这个习惯是很多年也改变不了的,“我可没考究过他的国籍。”
“哦对,说起来,樱庭似乎把你当性别认知障碍了。”他补充道。
顺着这句话想起了萨缪拉的乔伊斯沉默片刻,但还有些不走心地嚷了几句:“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纯属镜像的意外。”
顶着贝克特投来的怀疑眼神,乔伊斯继续无声地狡辩了几句,说到底是怕听见第二句话罢了,他脸上的不安浮了起来,勉强着又问了下去,“还有一句话呢?”
“那就是娜拉小姐带给您的。”格丽塔的神情此刻温和了许多,与那位小姐一样的赤红发色在雨夜里没有失去一丝温度,她笑吟吟道,“不过是一封信。”
坐在梅瑞恩广场上的娜拉正轻松地笑着,她眨了一下红宝石的眼睛,手中的笔点点干净的纸张,都柏林许久没有迎来的夕阳与火焰此刻都在这里。
她咬着字眼,如同小鸟一样在第十四封信封落下最真切的轻吻,乔伊斯打开封面看见的第一句话便是:欢迎回到我们的都柏林。
现在是2004年6月16日。
十年前的同一天,乔伊斯问她“有没有人能理解我”,娜拉说,有。
十年后的同一天,娜拉依旧没有改变她的答案。她回答说,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