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小门从来没有合上过，于是在象征性敲了几声后，他顺理成章地推开门，慢悠悠走了进去。
波德莱尔坐在卧室的窗台上，并没有因为访客的突然到访而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在瞥了一眼对方手上的那瓶葡萄酒后，她又扭过头去看窗外了。
从这扇窗子向外看，能够看到整个巴黎的夜景。
而她已经坐在这里看了十多年了，她向来是喜怒无常，喜新厌旧的人，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说出过一句厌倦。
琥珀色的液体倾落杯中，对这里比自己家还熟悉的巴尔扎克很快就在吧台倒好了各自的酒，他只倒了两杯，就将其拿到了窗台的平台上。
“怎么这个时候不带上你的咖啡豆了？”波德莱尔随口一问，她晃了晃半满的酒杯，却始终都没有动口。
这个颜色的白葡萄酒，难得的好东西啊。
“上次左拉盯着我看了半天，问是不是我终于被咖啡给吞进肚子里了。”巴尔扎克在另一边坐了下来，他不解道，“那不然呢？”
行走的咖啡怪人。
波德莱尔实在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下。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喝葡萄酒的架势和你喝咖啡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说。
而巴尔扎克也毫不留情地噎了回去，“我也不跟生病都把葡萄酒当水喝的人置气。”
“没办法，我的血液就是葡萄酒啊。”波德莱尔敲了敲杯沿，回话的时候都格外漫不经心。
今天的黑夜深邃无比，但巴黎的夜晚永远都是明亮着的，无数的彩色灯光混在一起，混合成了十分浑浊的颜色，蜿蜒行过这座城市的塞纳河倒映着一切。
“你现在的心不在焉，是因为马拉美终于准备在这次国庆日回来了？”巴尔扎克见对方迟迟不动，便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
确实没有心思喝酒的波德莱尔往后一仰，靠在了墙壁上，她笑道，“不，是因为我的心已经在月亮上了。”
?tre dans la lune.
法语谚语，意译为心不在焉，直译为在月亮上。
巴尔扎克平静地往下说，“看起来不止，那就是还有……魏尔伦？”
对面的女人静静坐着，风吹起她的黑发，半天也没有说出任何的话语，鸢紫色的眼眸一凝，相框项链垂在黑色的布料前，折射出银色的光。
她苦笑了一声，“你倒是不讨厌他。”
巴士底狱的大部分人都不喜欢魏尔伦，他们都知道在七年前，同样身为法国谍报员的兰波与他一同前往了日本横滨，去调查某个不知名的事件，然而最后回到巴黎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你都没有讨厌过魏尔伦，那我为什么要讨厌他。”他叙述出一个许多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即便在那个时候，面对着阿尔蒂尔·兰波确认死亡的情况，你也什么都没有说，不是吗？”
这一切确实如巴尔扎克所说，她在心中迷迷糊糊地想起那一天。
那是一个雨天，巴黎的天变成了墨水一般的蓝色，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也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
穿着白色西装的金发青年没有打伞，魏尔伦执意要把伞递给淋雨的波德莱尔，他站在她身前，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完了。
得知消息的马拉美很快就从巴黎市政厅赶了过来，骤然失去了半个兄长的灰发青年愤怒无比，直接和一切的罪魁祸首扭打在一起，深红色与黑色交织冲击，属于两个人的异能战争在巴黎的上空开启。
但波德莱尔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她看着魏尔伦想要递过来的那把伞，最终还是像雨水一样掉在了地上，伞架没能够承受住冲击的力度，直接碎开成了三瓣。
一瓣，两瓣，三瓣，像花园里没来及盛开的，就已经凋谢的鸢尾一样。
她没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在吵些什么，她只听见了在巴黎的雨里，一朵鸢尾花凋谢落地的声音。
“我知道那孩子没死。”
在夜风的吹拂下，波德莱尔的声音很淡，就像一场将要结束的雨，她望向那杯琥珀色的酒，看到了很多类似于这种颜色的东西。
“我也知道他没死。”巴尔扎克打断了她的解释，轻描淡写地揭露出了存在于她身上的最大败笔，“兰波要是真的死了，你会是这个反应？”
“一般人养只猫都有感情，更何况你把兰波和马拉美从两个小孩子，养成了两个大人，最后养成了两个法国政府的优秀谍报员。”
越是说到句末，青年的语气就越变得讽刺。
“波德莱尔，我们都知道，真正让你保持缄默的，明明就是另外的事情，或者是另外的人。”
女人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变得更加苍白，她本来就保持着一贯的病态，瘦骨嶙嶙的背影投射在窗帘上，没有一寸灯火能够彻底点亮那双紫色的眸子。
“今天那两个孩子，你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巴尔扎克看着波德莱尔，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看着她。“一样是金发和黑发，一样是活泼和安静……”
“——闭嘴。”
她沉默了很久，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说这个的？”
巴尔扎克的声音很冷，在冷清的圣路易岛上也显得格外清晰，“不，都不是，我今天只是来给你带酒的，但是你一口也不喝。”
“所以，我很难过。”他说。
波德莱尔是个嗜酒如命的女人，她只有一个特定的时候才不会喝酒，那就是在她主动使用异能的时候。
那个名叫【巴黎的忧郁】的异能，在某种意义上，让拥有着这个异能的人成为了这座城市，一个人成为了整座城市，一个人承担起了这座城市。
于是，波德莱尔记得巴黎，她记得巴黎的所有，记得巴黎的一草一木，无论是天上的云，地上的花，河上的桥，活着的或是死去的植物、动物与人，她都记得，她一刻也没忘记过。
巴尔扎克之前和樱庭青筱说过，巴士底狱里的所有异能者，哪怕是超越者，都会可能患上各种各样的疾病，但唯独波德莱尔不会。
因为她不可以。
其他异能者说到底也只是人，会正常的生老病死，而波德莱尔的异能，让她以一个人的生命背负起了这座城的温度，当局政府不敢对这个能够轻易改变一国之都的异能者下手，便只能警惕她，限制她，管控她。
【巴黎的忧郁】，知道这个异能名字的人大多都注意到了前面的关键词【巴黎】，知晓这位异能者有着与一座城市同呼吸的能力，但却很少能够看到，那置于其后的词语【忧郁】。
异能战争结束后，雨果接过了巴士底狱的首领位置，将流离内外的异能者重聚于巴斯底广场，并与同时到场的法国政府进行了时隔多年的又一次谈判。
作为最后一个发言的异能者，在斯丹达尔念出了波德莱尔的姓名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聚集到这位巴黎的代言人身上。
她站了起来，只说了这一句话，而这就是波德莱尔的答案。
“我知痛苦乃是唯一的高贵。”＊
她一个人来到了巴斯底广场，一个人坐到了角落，一个人回到了圣路易岛。
……
“奥诺雷，你看，那两个孩子是不是金灿灿和黑漆漆的！他们用异能打在一起，竟然，还蛮好玩的诶。”波德莱尔站在塔楼上，问向正在一边研究旧钟的巴尔扎克。
任务结束后，三人小队里的戈蒂耶因为莫班小姐的一句想吃华夫饼，就半路跑去甜品店购买了，只留下被小情侣孤立的两个人徘徊在原来的任务集合地点。
“虽然你看起来很开心，但是受不了了异能冲击的巴黎很快就要有意见了吧。”墨绿发的少年试着推了一下钟，推不动。
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塔楼边缘，她面对着同伴的指责，忍不住结巴了一下，“有意见的明明就是当局的那群蠕虫，要知道巴黎是很喜欢她的每一个孩子的。
“不过就这样一直打下去，确实是不太好，也没有个结果来啊……诶，要不我去教他们怎么打吧！”
波德莱尔向来说做就做，撑着的手一松，她直接从塔楼上跳了下去。
“不是，波德莱尔你认真的？”巴尔扎克连忙从钟里面钻了出来，他对搭档说跳就跳的行为不为所动，因为这点重力是伤不到巴黎的代言人的。
但那个从对方脑子里突发奇想出现的结论，还是很让他震撼的，她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找捡小孩的人吗？
于是，戈蒂耶带着栗子蛋糕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波德莱尔站在塔楼下的草地上，一手一个男孩。
而她身边的巴尔扎克正顶着满头的钟灰，面无表情地在哄年龄稍小的男孩。
始终没什么表情的是男孩叫做阿尔蒂尔·兰波，一直在哭个不停的男孩叫做斯特芳·马拉美，他们后来都成为了波德莱尔的学生。
再后来，波德莱尔的一个学生，又带回了她的另一个学生，叫做保罗·魏尔伦。
到了最后，她就一个学生都没有了。
……
滴答。
酒杯倒在了地上，晶莹的液体散发出迷离的香味，但也仅限于此了，大半的鸢尾花骤然盛放又凋谢，就和波德莱尔的眸色一模一样，都是死去的紫色。
“这都过去多久了……”她喃喃自语。
“七年。”巴尔扎克眸子抬都不抬，盯着那个破碎的杯子，说出了深埋于心的数字，“你七年里，一滴酒都不肯喝。”
“不，不是这个……”银紫色的瞳孔一缩，女人猛地抬起头，她抓着满手的玻璃渣，对着自己的多年好友，呆呆地，缓缓地，露出一个痴痴的笑，“多久……很久了。”
多久了？
很久了。
时间是最残酷，最脆弱的东西，正如她的学生们，兰波，马拉美，魏尔伦，他们从孩子的模样到谍报员的身份，他们困在法国政府的最严厉的管辖下，就已经过去很久，又很短的一段时间了。
但巴尔扎克知道，这也不是她要的答案，她向自己索要的，是一切最开始的时候，是鸢尾花被种下的那一天。
那一天，巴切尔广场的下午，一个面无表情的人，问另一个烂醉如泥的人。
——“请告诉我，从未离开过这里的陌生人，你最喜欢什么呢，是你的父亲、母亲、姐妹、兄弟？”
——“唉呀，您要把我当做一个角色吗，还是一个故事？事实上，我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姐妹，兄弟。”
——“你的朋友们？”
——“朋友？您用的这个字眼，直至今日我也不知其意。”
——“你的祖国呢？”
——“呵呵……可我仍不知她在何方。”
——“美？”
——“我非常愿意喜欢，如果它像一个永恒的女神，又是一朵凋谢的花。”
——“黄金？”
——“啊，我厌恶它，一如您厌恶神。”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呢，奇怪的陌生人？”
——“您请看呀……飘过的浮云……那边……远方……那些令人赞叹的云！
——“那么，陌生人，请再次告诉我，你是爱着云的吗？”
——“是呀……我爱着云，一如您爱着的每一出喜剧，您爱着的每一寸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