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膏在鹤纹铜炉中幽幽吐焰，沉水香混着记忆残灰钻入七窍。

苏怿忽觉膻中穴刺痛，原是误摄的残识正在三魂离舍——此刻他的灵台正悬在他人前尘里。

烛花爆响的刹那，他撞翻了紫檀案几。

清气裹着雨气渗入轩窗，画屏上的蕉影婆娑与檐角铁马声共鸣。远处洞箫咽咽，吹的竟是《黄庭》残章。

对面伏案者广袖浸着酒渍，青玉冠斜插的竹节簪将坠未坠。

惊雷劈开雨幕时，那人猛然惊起抬头。电光映亮他的面庞。

师……尊？

苏怿正寄于残识主人的目窍之中，唇舌俱缚不得言语。对面青年道袍绣着先天八卦纹，左肩坎水凝月，右肩离火化日——正是阴阳派未除名时的制式。其眉间三阳聚顶之势，与师尊闭关时显露的周天星图如出一辙。

人之容貌会随岁月老去，然其模子不变。

眼前人与师尊有九成相似，八成便是年轻时的明烑。

那么，他究竟误食了哪位前辈的残识，得以与师尊共饮？

此番误摄的残识竟能令寄魂者代行其事，与从前旁观楚戚戚大相径庭——莫非吞服的是哪位道长的魂魄？

自他有记忆以来，明烑便不近人情，即便是对亲传弟子也吝于言辞。

此亦是其他门派与南月派不交好的缘由。

原主忽掐子午诀：“寅时三刻，雨打芭蕉声最急。你输了。”

明烑广袖拂落青玉冰纹壶，道袍沾着杏花酿的炁息：“明月又诳我，方才分明见你偷饮了三蛊……”他指尖凝出道气，竟将残酒炼作冰珠，“不若同参《黄庭》第七章？”

明月是谁？

道牒上分明写着俗家名讳，何来“明月”一人？更奇的是残识主人视界中，明烑天突穴竟有粒朱砂痣——这与现今端坐九霄云台的师尊截然不同。

现今端坐九霄云台的师尊，此处分明像粒黑曜石。

苏怿常把它作师尊第三只眼，不管做什么都能被发现。

苏怿只觉膻中穴灼如炭火，原主劈手攫来青玉冰纹壶仰颈欲倾，壶中道气早已散尽。冰壶掷地绽开九宫裂纹，酒渍在太极阴阳鱼纹砖上晕成玄冥色。

“乾三连啊坤六断——”明烑掐子午诀轻笑，眼尾朱砂印忽明忽暗，“明月还在忧心我瞎卦的谶言？”

“不曾。”原主唇间迸出二字，颊侧隐现蓝流。

明烑忽以指叩其额：“流言蜚语，何须理会？我信不是你。”

原主偏首避开视线，广袖扫上案，“抱朴洞中明月夜”的墨迹正在雨中晕散。

“你参透星卦，却难解人心经纬。”

明烑扣住他下颌，天池穴朱砂痣泛起流萤光：“天地轮转自有其道，参商移位时，太阴就清明许多。"

原主喉结滚动带起紫府震荡。

明烑忽松开手去取酒：“子夜当饮醴泉，不用想太多。”

轩窗外雨打芭蕉声里，忽混入三清铃空灵清响——这分明是南月派禁地才有的镇魂法器之音。

残雨收作游丝时，檐角铜虬吐出最后一声龙吟。原主倚着湘竹帘，目力所及处参商二宿正隐于云翳，唯闻《步虚词》残韵混着雨气浮沉。

“丛逸舟这老道……”原主突然掐掉香烟，“竟还在参隐世之章。”

但人在江湖，又怎么不经风雨还能放下恩怨。

苏怿灵台骤起罡风——阴阳派未分崩前的掌教名讳，竟被直呼如唤童子。更奇的是原主自乾坤囊取出的冰裂纹酒壶，壶底分明錾着南月派禁阁才有的禁符。

明烑指尖还凝着未褪的笑意，袖口却已被揉出凌乱褶皱：“既藏着好酒，偏要支使我去沽新醅？”

原主反掌抵住他肩头。

三更的梆子声突然穿透雨幕，惊起檐下一串水珠子。

“还在想？”明烑将缠枝莲纹锡壶往前推了推，烛芯爆出青烟，“兰氏的手还伸不上沉昭台，他们还不能把你怎样。”

酒液顺着脖颈浸透麻布衣襟，原主攥着壶耳的手背青筋暴起：“兰家给我定莫须有还不轻松……”

兰家？是襄阳兰氏吗？苏怿心中一惊。

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

原主喉间骤然泛起铁锈味，呛得他伏案剧颤。

明烑屈指叩在他第三根肋骨处：“嗯……”

烛火在风里跳了两下，铜漏滴答声忽然清晰。原主攥着酒壶的指节泛起青白，眼尾被酒气洇出薄红：“我是掘过兰氏的祖坟，还是断过他们的龙脉？偏要像逐鹿般围猎至此！”

琥珀色酒液滑过喉头，春醅香里裹着刀锋般的烈。喉结剧烈滚动间，灼烧感窜上鼻腔：“咳咳……”

尾音碎在撕心裂肺的呛咳里，震得案头烛泪簌簌而落。

明烑掌心贴着原主蝴蝶骨轻抚，触到单薄衣衫下嶙峋的骨：“刀尖离咽喉尚有三寸晨雾的距离，我们还有时间自证。”

“三寸？”原主突然低笑出声，酒渍在粗麻布料上晕开墨痕，“你听那漏夜马蹄声——”沾着酒气的衣袖重重擦过唇角，“刀刃已经悬在梁上了！”

铜灯台“当啷”倾倒。明烑垂眸看着青砖上蜿蜒的酒痕，喉间发涩：“是我失言。”窗外恰有惊雷碾过琉璃瓦，将未尽之语碾成齑粉。

明烑指尖在青瓷盏边沿画圈想转移注意：“你与兰氏子弟不过隔席饮过两盏茶，怎么会结下梁子。”

“何止两盏。”原主攥着酒壶的指节泛白，“那年流觞宴，兰子骅的孩子险些溺在寒潭——”

苏怿神识深处泛起涟漪——“流觞”二字如沾血的银针，蓦地刺破记忆封印。

梅子青时雨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看见漫天纸鸢被剑气绞碎，混着细雨坠入泥淖。

流觞宴选在芒种后第三场梅雨，此时天地道脉如巨龙翻身，灵息翻涌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