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们一嫁人,就自动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王夫人曾经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的,王令嘉三个字,是一种祝愿与期盼。代表父亲想让她成长为一个娴静柔和的女儿。
大体上,王令嘉按照这种期望成长,只是她还保有着天生的一种天真烂漫的活泼性格。而妹妹呢?她是王令嘉更灵动爱闹的另一个可能。
像所有及笄之后的姑娘一样,王令嘉开始由母亲带着学习打理家事。她需要知道下人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知道所有人情往来的章程,还要学习如何侍奉公婆丈夫,养育孩子。
少女时期,人的精力总是旺盛的,这些事虽然繁难些,但王令嘉也是游刃有余的。
母亲见她做事爽利,会待人接物,也会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却跟着轻叹一声“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人的精力有限,而家事的烦恼是无限的。”王令嘉懵懂地点点头。
学会了这些技能的王令嘉,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她的亲事很快谈成了,对方是荣国公府的二爷,贾政。门当户对,所有人都说般配。
正是家族鼎盛的时候,他们的婚礼极尽豪奢。夸张到送亲的队伍站满了宁荣街,拉嫁妆的车马仿佛没有尽头。
可是,她不是很高兴,因为母亲和妹妹都舍不得她。
她的胞妹王令瑶只有十二岁,紧紧抱着她喜服的袍角,不想放开。
“姐姐,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妹妹哭得声音都哑了。
王令嘉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又摸了摸妹妹的头,回道“我们会再见的···”
她从金陵的王家嫁到了贾家,从一个贵族家庭到另一个贵族家庭,成为了二少爷的妻子,二奶奶。
起初,他们夫妻性格是很互补的,也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贾政少年意气,爱玩爱闹,王令嘉虽然端庄持重些,但也会逗笑会说话。
只是他们逐渐成了长辈属意的继承人。宅院里的家务事压在了她身上,他要去官场,担起家族的命运。
在这之后,他们有了三个孩子。
王令嘉很快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变成了王夫人。
家务事很消耗人,尤其是这样的大家族。上千的仆役需要由她统筹,每日少说一二十件事需要决策。外面的各种人情应酬更是繁难,并没有比男子为官更轻松。而且,她还要抚育子女,孝敬公婆。
事情做得好了没人褒奖,做得坏了仿佛所有人都在暗中指责。人们往往只会注意到她的疏漏。
她觉得自己时刻处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中,细细密密的丝线缠绕着她的身心。没有一个夜晚可以睡一个安宁的觉,也没有一个春日可以去认真欣赏一朵花。
发自内心的笑对她来说越来越难了。而丈夫呢?在父辈去世后,他再也不能是一个诗酒放诞的少年,也很快变成了二老爷,他自己也很难去笑了,又如何去顾及她?
他们变成了一对最平淡不过的,相敬如宾的夫妻。而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算得上是上苍眷顾。大家族的后宅中,夫妻关系的门道多了去,王夫人看得明白,因此也很珍惜这样难得的幸运。
妹妹出嫁时,她从无数琐事中抽身,去送妹妹一程。
就像五年前她出嫁时那样,妹妹的不开心仅仅藏在心里。她本来想开口安慰妹妹的,却被妹妹一句“姐姐变了好多···”而恍惚了心神。
她自己也说不清,性格到底从哪日开始变化,心灵的搓磨又是从哪天加深的?但她很想将所有惊恐抛之脑后,做回随和淡然的王令嘉。
于是王夫人选择去佛堂寻求安宁。
她跪在佛像前时,的确有那么一瞬感到一种超脱。可是一旦转身离开佛堂,那种安宁即刻消失。
似乎又是一条死胡同。
仅剩的一个选择是,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无欲无求的神佛。
她的确这样做了,可是···
···
突然她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刺痛,回忆无法继续下去了。
王夫人的视线回到了贾政身上,他仍然枕在她腿上睡觉。如果忽略掉他眼角的皱纹和褪去婴儿肥的脸颊的话,此时的贾政的确像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新婚的,会说许多柔情蜜语的,经常笑出眼泪的年轻人。
“老爷,你还记得有一年冬天,我们偷偷去放烟花,结果把马舍点燃了吗?”王夫人突然想到这里,就开口问了。她也不期望得到回答的。
贾政只是攥紧了王夫人的手,也没更多反应,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还是睡梦中无意识的行为。
不过王夫人不在意的。
然后她叹口气,仿佛在回忆,轻声道“元春进宫的那天,其实我恨过这个家···”
“那时我明白了母亲送我出嫁时的心情,也懂了她流着眼泪但没说话的沉默。其实我不想用自己的女儿去为家族换得荣耀,为什么偏要这样做呢?”王夫人悠悠道。
“我不断告诫自己,努力去懂你们的不得已,你们的苦衷,你们的舍不得,可是我也恨过你···”
“只是这些恨太短暂了,很快就消失了。我应该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和媳妇,怎么能去恨自己的丈夫和公婆呢?”
王夫人说到这里,眼眶渐渐红了,蓄满了泪水。
等了许久,王夫人才颤抖着声音又说出一句话“我应该去恨吗?毕竟为了这个家,我差一点永远失去了女儿···”
她的视线模糊,思绪也停止了。仿佛又回到了痛彻心扉的那天,其实她从来没有回忆过那一天的。不去回忆,仿佛就可以让伤痛渐渐淡化。
“你应该去恨···”贾政忽然柔声道,他伸出双手环着夫人的背,然后探起身子,额头抵住了王夫人的额头。
“你应该去恨的,但是你没有。你把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换做了对晚辈们的爱。你总是为孩子们流泪,自己的眼泪却只能放在心里···”
然后贾政轻轻拭去了夫人的泪水,又道“以后你想哭的话,就把眼泪都落在我面前。想恨的话,就来恨我。”
“我来做你灵魂的出口,好不好呢?”贾政的声音更柔了,像哼唱一首安宁祥和的歌谣。
王夫人不想再哭下去,她的嘴角牵起一个笑,却弄得泪水模糊了眼睛,水光在眼前折射出无数个小小的贾政,正含笑等她的回答。
然后她颤抖着右手,抚上了贾政的脸颊,又笑了笑。她感觉自己的心灵在经受了三十年的折磨后,在这一刻好像终于找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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