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变得阴冷黯淡,乌云聚集而风呼啸,将整座森林刮出飒飒狂响,落叶盘旋飞起,隐约有几点雨滴落到面上。
夜里应该有场大雨要来。
她们踏过厚实落叶,来到冷杉稀疏的树林边缘,在入夜前找到了那间小屋。
那不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但胜在完整。四面墙用石块拼凑,有些歪斜地立起,屋顶不仅铺了树皮防水,最外层还压了些陈年茅草。它的木门紧闭,外围有圈篱笆,先前似乎圈养过家畜,现在已不见踪影。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间很寻常的农舍。
尤利塞斯背着公主,走在后头,霍华德负责打前锋。黑发骑士绕过篱笆,目光在门前菜圃板结的土壤上停留片刻,他们不种些什么添补口粮吗?
疑惑在心中留下痕迹。
粗糙的石墙缝里有干涸血迹,霍华德不动声色,举起手打算敲门。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开出道小小缝隙。
有双眼睛在黑暗的缝隙里朝外张望,棕色的。
“来了,”那人轻声呢喃,“她们来了。”
“什么?”霍华德下意识追问。
门的缝隙又大了些,那人露出半个身形,咧出大大的欢迎笑容。
“没什么、没什么。”
她没有再披森林里那件宽大熊皮,反倒穿了件粗糙长裙,外面套着厚麻布围裙,边缘沾满草屑,部分位置已经被油渍染成深褐色,乱蓬蓬的红发披在她的胸前、身后。
比先前更像个寻常农妇,霍华德留意到这点。
“请进,请进。”她局促地敞开门,邀请生人入内,“大人们,这鬼地方好久没人来啦。梅多努力收拾了,梅多盼着你们啦,希望大人们不要嫌弃简陋。你们当真愿意进来吗?”
很古怪的个性,很突兀的发言。
尤利塞斯犹豫地瞥向霍华德,黑发骑士轻轻点头,示意没有问题。看来初次碰面时对方就是这样的风格。
“我们不是大人,只是讨饭吃的侍从。可惜伺候的老爷性格多变,非要把我们脖子挂上绞架,于是……”尤利塞斯耸耸肩,“就来到这里喽。”
“你叫梅多吗?”霍华德轻声问。
“梅多。是啊,梅多。他们希望我能让草地肥沃,就叫我梅多。”名唤梅多的熊女重复道,“你们当真愿意进来吗?”
两名骑士相互对望。
还是尤利塞斯先开了口:“听说您是一名药剂师的女儿?”
“是的。”熊女睁大眼睛,“梅多会弄药,草药能治病,草药能救人。”
草药救人。
希望也能救救殿下。
尤利塞斯挂起笑容,“我们妹妹受伤了,希望您能帮忙看看。”
“当然当然,梅多愿意救人。”
熊女笑着,把门彻底敞开来,露出内里简陋的陈设。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们……当真愿意进来吗?”
这是第三次询问了。
古怪当中又能品出些卑微的试探。难道久居在了无人烟又危险的森林,真得会将人的性格如此扭曲?
霍华德感到一丝悲哀和同情,她点头说:“我们当然愿意进去。”
她们踏入屋内,熊女侧开身子,嘴角咧着。
屋内是扎实的泥地,空间并不大,许多蜡烛点在角落。正面靠墙的位置用石板围出火灶,烧火的上方就是排烟口,有少许碳灰。铁锅瓢盆碗堆在地面,石矛和伐木斧靠在墙角,左边的部分空间被木板隔断,内里可能就是睡觉的地方。尤利塞斯能看见铺在地上的狼皮。
没有床,她们睡在地面?
这可真不是能舒服住人的地方。
唯一让尤利塞斯惊叹的只有餐桌,长长的,和贵族家中如出一辙的红木长餐桌,四只支撑桌角还是弯曲的羊角模样。
餐桌上是丰盛的美食,一整只烤得金黄的乳猪,片成一块块的蜂蜜鸡肉,看不出内馅的烤派,其中最平常的,只剩下用大碗装着的碗豆浓汤。
香味窜入鼻中,胃部迫不及待地发出声响。
熊女留意到她们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说:“哦,晚饭是我做的。那餐桌是……是威廉的杰作。他最喜欢捣鼓这些精致的小东西了对不对?”
熊女眼睛望向角落,骑士们这才发觉角落里还坐着个男人,身形高大,胡须纠缠遮住大半脸庞。男人沉默地坐着,像一堵墙或者别的什么死物。他的眼睛突然动了动,转向进入屋内的两个生人。
“威廉。”男人简短地说,发音有些变扭。
“是的是的,他叫威廉,是我的丈夫。不用管他,他是个木头最喜欢呆在墙角发呆。”
熊女拉住两个骑士,急着让她们落座,“坐吧坐吧,大人们,这些晚餐是备给你们的。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梅多欢迎你们。”
美食诱人的香味一遍遍传来,骑士们顿了顿。
“感谢好意,梅多。但我们不急着吃饭,有更要紧的事情。”尤利塞斯将背后的公主放下来。
当蒙住头的兜帽掀开,女孩样貌完全露出来,熊女显而易见地吞咽了口唾沫。
“她真好看,不是么?”熊女喃喃道。
狂风撞击石屋,呼啸声令人胆寒。外头天已经黑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乌云笼罩世界,大雨将至。
忽然,风猛地掀开蒙住窗洞的羊皮,从那窗户口往内灌入,烛火在风中摇晃,熄灭,杂物也跟着悉索响动。熊女匆忙跑到窗户边,把开在两边的木板合起,落闩。
风依然把木板顶得砰砰响,但进不来了。
熊女又一一重新点起蜡烛,霍华德也跟着帮忙。尤利塞斯抱住公主,心头涌出不安。
天气这么糟糕,看来她们今晚必定要在这留宿了。
“大人们想要治病,梅多帮忙治病。”熊女接起刚刚的话题,手放在女孩脸颊上摩挲,又解开左臂的绑带查看伤口。
一旦凑近了,尤利塞斯就能闻见对方身上很重的膻味,腥味,还有令人晕眩的草药汁水味。
“嗯……箭伤,女孩伤得很深,肉被挖去,但方法不对。”熊女的手背皮肤光滑细腻,一点皱褶都没有,但有许多棕褐斑点,那些色块突兀的呈现在上面,像雪上的泥点。
熊女的手又回到殿下面颊上,说着些在尤利塞斯看来……颇有些神神叨叨的话。
“女孩想恢复,女孩被压制,女孩在沉睡。”
她强硬地把公主从尤利塞斯手中抱开,朝两名骑士摆摆手。
“吃吧大人们,梅多会治好的,梅多有办法。”见两名骑士一动不动,熊女收敛了笑容,“哦,大人们看不上梅多的住所,也看不起备好的食物,梅多懂……”
熊女看着她们:“你们也觉得梅多低贱吗?”
“梅多不是魔鬼。”她低声说。
很可怜的样子。
霍华德的劝慰很僵硬:“不,我们没有看不起你,梅多很好,我们只是……”
“我们只是太担心小妹了。”尤利塞斯替她说完,尴尬地坐下,拿木头餐勺舀起一块肉,“这是、这是鸡肉吗?嗯,味道很好,蜂蜜是从哪来的?”
尤利塞斯仓促咀嚼,咽下,看见熊女目光变柔和,这才松了口气。
“你也吃,大人,你也吃呀。”
霍华德在殷切的目光中拿过一个烤派,塞入嘴中。
熊女终于又露出笑容,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她们,鼓励道:“吃吧吃吧,梅多欢迎你们,梅多欢迎任何人,但这鬼地方好久没人来啦。”
尤利塞斯扯起嘴角迎合地笑笑。
好在熊女没把殿下抱远,她只是将女孩靠在一张背凳上,丢开左臂绑带,然后在地面捡起个落灰的石杵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