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阔山高,不闻卿声;天地旷远,不见君身。
株自南州的雪下的很大,但是并不影响马车前行。车轮滚滚,留下的车辙又被新雪所掩,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车内没有火炉也没有貂袄,车内和车外一样冷。旖黄裳盘膝而坐,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而微微晃动。旖黄裳没有运功,任凭寒气侵入骨髓。可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点冷算不得什么,和这天地间的冷相比,他的心更冷。一千五百年太长了,他多希望他的痛苦能被“冷”这种感觉冰封,即使不能,带走一点也是好的。
旖黄裳叹了口气,一股热气从他的嘴中喷出,终于让他有了股人气。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流露出的悲伤仿佛化成了实质。
他从怀中拿出了那枚莲花配饰,这是朵还尚未完全舒展花瓣的并蒂莲花,莲花通体透明,似玉非玉,花瓣的边缘泛着金光。若是旁人看了,定会想起那年的夏天的摘花节,想起那日的青莲谷。
当他看见它时,眼中的悲伤又化作了温情,他的手指在莲花配饰上轻轻的磨擦,最后恋恋不舍的将那玉佩放到桌上,点上了面前的香炉。
烟尘渺渺,往事历历。
“若在三途,极苦之处,见此光明,皆悉休息,无复苦恼,寿终之后,皆蒙解脱”
……
他低声诵念,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一个个金色的字符随着他那几尽无色的薄唇闭合间流出,缓缓的流到那枚莲花配饰中,那金色的边缘随着经文的注入而忽闪忽闪,仿佛活了过来。直到把所有有关超度的经文的都念上一遍后,他才重新拿起那并蒂莲,不舍的放入了怀中,放在了心脏的位置。
他希望,能离他更近一些。
它本是一个人的执物,现在却成了他执念。
他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修真界本就不会以外貌来定夺人的老幼。他有着与外貌不符合的老气和深沉,他坐在哪里,竟是能让人忽视掉,仿佛是死物一般。
只有那双眼睛是活的。那是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双感情丰富的眼睛。
它时而悲伤,像是御蓝湾中的海水,潮起潮落,波涛汹涌,却从未断绝;时而温柔,像狸猫舔抵幼崽,小心翼翼却抚平一切;时而充满活力,像春风拂过翠柳,生机无限……
天下好风光,可他只有忘向那并蒂莲时,眼睛里才有那么多情感。
也许正是因为这枚坠子,他才能活到今天。
“仙长,到了。”马车夫的声音传来。
他掀起门帘,跳下车来。雪下的够厚的,竟仿佛那日一般。
赶车的大汉身上积了厚厚的雪,可他的身形却一直笔挺,稳稳的坐在驭位。他的目光随着旖黄裳的身体而移动,慢慢透露出同情的神色。
旖黄裳没有运功抵御风雪,鹅毛大的雪花砸落在他的身上,缓步的向着林中走去。这是一处桦树林,行到深处却出现了一株桂花树。桂花树下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土包静静躺在那里。
旖黄裳的脚步变得沉重。
那年他和那人中了埋伏,能逃至此,已是老天开眼,身上法力全无,每走一步,全凭意志。
他从来没见过那人如此狼狈,身上的白色道袍袍拦不堪自不必多说,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可让他心疼的是那人的眼神,那双如星朗目,看向他时,充满了绝望。因为那人知道,他确实要死在这了。
他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却不想那人伤心。他撑着一口气,调笑了他。最终缓缓闭上了双眼,独留那人在风雪中哭号。那人咬着牙,在雪地上挖了个大坑,将他的尸骨埋了下去。脸已被冻得发紫,身体发僵,手指划伤,冻裂,泥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却浑然不觉。
至此,一死一重伤。
旖黄裳的眼泪早已奔流而出,他双手并用,慢慢在原有的土包旁,挖了一个小坑,将一套白色的道袍,埋下。
这些年来,他从来不肯到这里看一眼。如今,悲伤大海哪还会怕一滴断肠的泪滴。
不知今日他这般,可否能感受到那人万分之一的绝望?
旖黄裳明明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可是他却再难高兴起来。
因为他最想要的东西早就变了。
不仅变了,而且死了。
长生予他又用何用?
山中寂寥,风雪呼啸,仿佛一曲哀乐。
赶车的大汉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旁,眼中同情更甚,直到天色渐晚,北风更急,他才柔声道:“仙长,今日是否继续赶路?”
旖黄裳这才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贪黑行了几里路,旖黄裳感受到一瞬的风雪停滞,他眉头微微一蹙,又慢慢放开,有人来了。
又行了几里路,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叫停了车夫,“阿刘,得罪啦!”大袖一挥,将车夫和马车都收进了法宝中。
旖黄裳站在雪中,目光如炬,扫过四周,道:“既已来了,何必躲躲藏藏?”他声音很轻,却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中。
笑声。
苍老的笑声。
“不愧是逐日仙君,老朽竹翁,久仰大名。”笑声中,一个脸色蜡黄,眸中带光,手拄竹杖的耄耋老人,颤巍巍的从虚空中缓缓落下。
接着又有一人凭空出现,他黑衣黑袍黑发黑罩,将自己围个严实,看不清面目自然瞧不见神色,道:“仙君安好!”嗓子像是坏了的风箱,丝丝拉拉,刺耳至极,说了不如不说,平添厌烦。
旖黄裳看着二人,淡淡道:“竹翁石斑兴,幕影遮虞昭。”
竹翁嘿嘿一笑:“仙君好眼力。”
旖黄裳道:“还有三位,何不现身?”
竹翁竹杖轻点,又有三人凭空出现。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还有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梳着普通的发髻,穿着粗布衣衫,朴实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