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嘈嘈切切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许慕臻耳朵里。
“小容合当婚嫁了。”
“她有婚约啊。”
“你那好徒孙?五岁薅秃一只瘸鸡,十岁上树偷鸟蛋摔折条腿,如今凭着他父亲的家财横行霸道。你把这么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糊给小容,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说这话的正是一张嘴便叮得人满头包的张果老。
“你看得上谁?”答话者不屑,忽而又道:“你瞧上纸扎童子了?”
“那是个小白脸!我可不喜欢!”声音如洪钟,最低沉粗犷。
“谁问你啊!”张果老抛出一朵吃尽的莲蓬,扔他身上。
“师弟,你我青城山修道时不睦,原来是因为我比你白俊。”
红发老人眼睛瞪得滚圆,张果老抢先替他骂道:“好不要脸!”
舍内没有许慕臻合适的衣服,小容为他找出一套不知谁的旧衣,黄色长衫,白布单裤,金纹白靴。衣服有开缝的针线,但不妨事,且熏了茉莉香,提神解抑。
屋外人正逗弄小狐狸。每当赤狐就要擒住鸡崽,他们就伸出一截杨树枝将鸡崽护住。初涉江湖的幼狐碰上这样贪玩不讲道理的老江湖简直欲哭无泪,它奔向许慕臻,尾巴缠着白靴委屈得不得了。
三位老人循着狐狸尾巴尖儿上的白毛看去,从金纹软靴,到吴带当风,眉如寒山远黛,目露清梦星河。
银发老人喃喃:“他有点像一个人。”
“谁?”
“年轻时的我。”
另两位同时捶他一记猛拳,白眼翻到天际。
“家里没有铜镜吗?”
“你不能照着自己的脸说吗?”
小容背着空空的药篓,一溜小跑过来,“漂亮阿兄,你好香。”她顺理成章地靠上前,被张道人提着后领拉回去,“草药呢?”
“卖了。”
“钱呢?”
“给穷人了。”
银发老人怒道:“定是为了回来见小白脸,药都没采!山里有几个人?你说那人什么样子!”
小容描绘出一个蓬头垢面、饿得皮包骨头的男孩,穿了一件虫蛀的赭石长衫,系着不成套的缃色腰带,腰带有两个窟窿。许慕臻听出那是三七,要去见见他,张果老连忙摆手:“无不斋可住不下了,别往回带。”
佳木葳蕤,天怜幽草,狭小的山涧奏出叮咚灵动的乐章。小狐狸片刻不宁地周旋两人脚边。
“漂亮阿兄,你名字里是思慕的慕吗?”
“嗯。”
“我名字里也有这个字!”
与他每一点巧合都好像授自天意,命中注定,让小容欢喜。
薛敢和张道人,还有红白二叟都唤她“小容”,不过许慕臻还真不知道她本名。
赤狐抖擞长毛,蓦地一惊,它闻到了甘美的血腥味。新破开的脏腑飘来花酿的香气,迸裂的肠衣源源不断吐露温暖浆液,累累白骨的佳肴,比之珍宝匣的琉璃琥珀,更引诱贪馋的动物。它舔食血肉,意犹未尽。
许慕臻惊在原地,这般惨绝人寰的场面便在饮牛津也属罕见。
十数身着交襟长衣,戴赤莲冠的男子被弓弩射中眉心,幸免于暗箭的少数者尸体上累累刀痕,血竭而亡,尸身围绕一架分崩离析的马车,马已倒毙,辕条焦糊。
小容正是在这条路遇到三七,与一场浩劫擦肩而过,但三七无可避免地与一个人交会。三七受人之托回到此处,对全神端详捡来的玉牌的许慕臻唤了一声。
三七正当年少,只是人像压箱底的书页老旧泛黄,卷了层层边褶,身量比实际年龄小,面容又比实际年龄大。
他问能不能让他把玉牌物归原主。
三七得了小容的六十文铜板,下山途中目睹了两班人你死我活的拼杀,马车疯了般逃窜,撞到山石散架了。车上两个小姑娘,一个被掳走,一个逃进树林。
“许慕臻,玉牌是她掉的,给我好吗?”
许慕臻递给他,“逃走那个,跟你在一起?”
三七脸红,不愿透露太多。
“她这种来路,会牵连你。”
三七侧过脸,听不进去了。
玉石琼华飞翠,触手泠泠清爽,牌面篆刻两枚隶书古字“玄武”,圆孔缀着一对墨黑冰丝流苏。玉牌之主身份越是不凡,盛衰落差越是巨大,无论哪一种都会波及三七,他无凭无依,又不像许慕臻有些武功傍身,当避则避。
三七躲不过去,于是道:“她也没有爹娘,许慕臻,你懂得吧?”
弱小动物总是抱团取暖,相似经历就是当中那团圣火,即使火势忽明忽暗,也可藉此撑过漫漫长夜。
许慕臻把口袋里的铜板都送给三七,那是他攒起来去扬州的盘缠,临别只是说:“别死了。”
“阿兄也缺钱,为什么送钱给他?”
“我懂得。”
他认为衣食无忧的小容肯定一头雾水地问什么意思,谁知小容却点点头,“阿兄,其实我也很小就失去父亲了,我连他的容貌声音都记不真切了。我们真是知己!”
许慕臻不着痕迹地放开她搀过来的手臂,“我找到生身父母了。”
“啊对,我们都有阿娘,还都给那个人铜板,我和阿兄真是缘分不浅。”她缠住许慕臻的胳膊,跟小狐狸耍赖的套路一样。
小容自小爱美人,寻思那卷轴画的、书里写的,何等美色才配得上浑然天成的颜彩、惊世绝艳的字句,直至许慕臻让那些浮泛的形象清晰显现。
他总是衣着寒酸,然而天然生成的五官胜过浓淡妆谱。她看许慕臻无处不好,如此美人,做什么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