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水传进内室,除了张果老和许慕臻,大家都默默退出来。月淡红晕,星光含水,此夜漫长无尽头,屋内人于生死边缘徘徊,屋外人在恓惶里等待。
张果老端来一碗麻沸散,叫许慕臻脱衣裳,许慕臻问:“做什么?”
“取皮。”
“不是取脸上的皮吗?”
张果老失语,而后出口刀人:“用这种法子救小容,我跟妖女有什么分别?”
不过,许慕臻错以为是割面皮换给小容,仍愿应允,更彰显出天性赤诚,若他未生养于饮牛津,必是浊世中的清贵公子。
道人以和缓些的语气说:“腹股的皮肤易生,施受双方好承受。只是小容需要的皮面大,分多次取,后续还需一两台手术。”
麻沸散的药效发作,许慕臻茫然地听到镊子、剪刀和莲花盆碰撞的石器声,人仿佛飘到意识的对岸,遥遥望着这一端的自己和小容。
梦里,小容捧着脸哭,十指指缝淌出朱红的血汇聚成小池,许慕臻想安慰她,走近后,水池浮出一张陌生的瓜子脸,神色时而怯弱时而恶毒,听不清叽里呱啦地叫骂什么。
许慕臻头疼欲裂。
张果老做完手术,点上安魂香,噩梦终于消散。
明石散人跌坐庭前,抱头呜咽,“之沂,之沂,对你不起啊!”
张果老疲惫地踱出来,揉揉胀痛的双目,无需再做请求,他知道他们关切的是什么。
“这种手术我总计做过三次,手法不高,针脚留在面孔边缘,尽量用头发遮盖。后期还需敷药、药浴。”
许慕臻被泼天大雨催醒。
孤夫人在两张匡床间垂放了一道紫竹帘遮蔽,许慕臻一转头,就看到密密匝匝的竹格,纤弱的身影躺在另一侧,举止扬起衣料的颜彩。
许慕臻枕着臂膊问:“你好些么?”
另一侧的人半晌才道:“嗯。”
“那天,”他难于启齿,“对不起,我口无遮拦,不该那样说你。”
小容凄然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就是孟浪的报应。”
每说一字都牵动面皮,扯痛的辣意逼入双目,她忍着疼,一句话说得奇慢。
“不是你的错,你看清她的真实长相了吗?”
许慕臻此问,必定为问出确实的样貌,好抓住这人面兽心的祸害。但小容哼了哼,怨怼地挤了一句,“她很漂亮。”
许慕臻转向竹帘,仿佛正对着她训道:“你怎么这时候还在意漂不漂亮?对你而言,一张漂亮的脸就胜于一切?如果我没有这张脸,你连一个字都不对我说吗?”
回答的鼻音重了些,“你之所以认为不重要,是因为你有。”
“你也拥有很多我没有的。”
当他不再强装无视内心的羡慕,忽而明白小容的提议合乎情理:既然我们都渴望对方的好处,何不彼此弥补?两份残缺拼合,亦可慰藉。
许慕臻问:“还换吗?”
“不换了。”小容岂敢造次。
她脸上像结了一具硕大的毒茧,吸噬宝贵的青春养分,仅余两只漆黑的窟窿在外窥探,窟窿像泉眼似的,不断不断地涌出泪水,和许慕臻对寥寥几句便哭两三回。
小容又行了两次换皮手术,以后得完全依靠自己长好。
从这以后,无不斋将许慕臻视如亲故,言行中为小容考虑到哪般,也会为他考虑到。
许慕臻修习明石散人的神功,服用张果老配制的补药,日子过得似神仙一般。
明石散人跟他讲:“悦离神功第三、第五重是一道关隘,我那时完全仰仗师尊为我调息才闯过来,可我师尊因此不久于世。而今我也时时受神功反噬,脾气暴下手重,伤你多次,倍感后悔。”
明石散人扶着拐杖,手搭在奇巧雕画的龙头上,“神功还有一些副作用,你看我像多大年纪?”
“八十。”
明石散人苦笑,摇了摇手。
“原来前辈八十五了。”
明石散人苦笑都维持不住了,瞪他:“我五十九!”
许慕臻不由自主地睁大眼,这真实的反应比一切话语更扎心。
张果老途径此处,最爱讨论这话题,“小榛子,你估摸估摸我多少岁。”
许慕臻心忖他俩必定年龄相若,张果老重视养生而显得年轻,道人气量小,是以许慕臻故意少说了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