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无数虫洞的柴门,露出一座寒酸败落的草院,庭木凋折,蔓草拥塞。穿着打了三处补丁的旧衣的老汉坐在胡床上,日暮向下沉压,扛在他瘠薄干瘪的身躯上,而常卿手举火把的光,也擀到他苍老面容上。他站起来,动作不乏凌厉敏捷,个子高,全身的皮却松垮垮地包着没斤两的肉。
“蒂默,带谁回来?”他叫出的名字,证实了宇成的猜想,宇成抢到老汉面前。
“张阿爷,您还记得我吗?”不等对方说话先爽性大笑一阵,健硕的青年因数年走南闯北而饱经风霜,但也因此磨练出独特的豪迈,“我是宇成啊!您经常接济的小乞索儿,您想起来了吗?我可一直记得您的恩情呐!”
张阿爷迷蒙地望着高大开朗的年轻人,死气沉沉的记忆忽而现出一个人影,他走近想瞧清楚对方的长相,不期然走回到葱茏的青春岁月。
那些年,他做刽子手足使家里风风光光,这职业虽然听起来膈应,但领朝廷丰足的薪水,还能收受贿赂,进项很可观。
他奉养父母,供两个弟弟读书,还给自己娶了妻,时常做些善举。
他记得宇成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孩子,吃穿在金羁派里都属最可怜那一流,张寔就在那当口给他十几文,再见面张寔仍旧板着一张纹丝不肯通融的脸,做着与外表不符的小动作。
从此,宇成憧憬成为这样外严内慈的大人。
后来听说张阿爷袒护罪犯,纵其逃跑,致一府人死于非命,被革职查办,宇成便再也寻不到昔日的恩公。
幸在,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机缘转过便可重逢。
“你是金羁派的小孩······”
皱褶的眼皮下,两颗无光的瞳子激得活泛。
“有一年过冬,我没有鞋子穿,还是您给我买了双鞋子。那年冬天真冷啊,没有您那双鞋子,我铁定熬不过去,差点没有今天的我了。”宇成回顾贫困的年岁,更多忆起的是像张寔一样给他温暖的好人,“我很想早点来看您!”
他们之间阔别的十余年,张寔何尝不是尝遍人间冷暖?他拍拍青年壮实的膀臂,热情地道:“进屋,进屋说。”
荒凉的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人,一位是中年病弱的美貌妇人,见他们重逢亦临风洒泪;一位是鬟发皆白的老妪,面色寒厉,行动起来尤为干练。
宇成记得,以前张阿爷当差时,张园也煊赫过,且张阿爷的兄弟二人皆是体面官人,落魄至此太不合情理。
宇成懂得维护老者的尊严,所以向张夫人扫听。张蒂默不愿开口,而是她身旁的柔弱妇人回答:“是妾身的缘故,妾身拖累了姊姊。”
张蒂默连忙捂她的口,“妹妹怎说这话?我们何分彼此?”
“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但最终,是我亏欠张家。”妇人掩着一只陈旧的紫睡莲丝帕哭泣。
“是那险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何谈亏欠!”
张蒂默眼尾湿红,倔强不令泪堕,“别想他!他心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和荣华富贵,我们一家人要好好过!”
妇人掩面哭倒,痛苦得咽不下声,秀美的面容憋得柿红。
宇成听她们话讲一半,难受极了,“哪个险獠?告诉我,我帮你们除掉他!金羁派是有些势力的,收拾个恶棍不成问题!”
“不不不,”妇人抬起雨打梨花落的一张脸,“他也遭到报应了。”
宇成粗声嘎气道:“他是不是喜新厌旧给您写了休书?”
“他是我兄长。”
张蒂默啐道:“我才是那浑人的妾。”
病弱美妇的兄长叫沈幸哉,继承了全盘家业,还跟扬州别驾有铰剪不断的勾连,黑白二道畅行无阻,兴旺的沈氏一度是扬州只手遮天的权贵。
沈幸哉酷爱风流,良女佳人、烟花雏妓,他全弄到手,一年喜添四五个儿子。
张蒂默错把浪子多情当成毕生承诺,不聘而奔,生养了子归,哺乳期间沈幸哉就另有新欢。子归在兄弟里排到二十五,添个男丁对沈家稀松平常,母子倍受苛待。
但这段日子,张蒂默结交了沈悠杳,后者是沈幸哉的表妹,丈夫早逝,只得领着儿子寄宿表兄的屋檐下。同病相怜使妇姑二人结义金兰,使她们年龄相若的男孩结伴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