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踏在瓷砖上,脚步声规律得像是报点的秒针。四楼总是意外频生地,整个走廊的地板和窗户都碎裂了,半层的病房都被掀开,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半开放式海景房’。‘建筑工’八月把双手都插在兜里,似乎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损坏的建筑上,身边断裂的墙壁和满地的玻璃碎便自己像倒放的影片一样有序地回到了被打破前的地方,不快不慢,一地的石灰和残垣断壁围绕着他翩翩起舞;等到他走到上天台的楼梯处时,最后一块瓦砾重新汇聚成眼前的第一级台阶,尘埃落定,四楼如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宁静,那些一辈子也不会苏醒的病人也丝毫不知道自己在昏迷时经历了何事。
‘长期治疗留院部’,再次吊在天花板上的指路牌有些刺眼,那样清晰。
吱呀一声,八月打开了通往天台的铁门。门上沾了些可疑的暗红色液体,爬满了生锈的痕迹,明显不算是医院最受欢迎的观光景点。右脚踏上天台范围的那一秒,身后的铁门却以不符合常识的速度‘砰’地紧闭。
抬头看天,和刚才‘帐’的颜色相去甚远,竟然呈现出了诡异的鲜红,而正上方是一轮几乎像是即将坠落、近在眼前的血月,沉默而压迫地注视着来到这片独立空间的来客。
“这个小城市还有生得领域?”八月自言自语,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一样从容地走向旁边的水电压房,彻底无视脚下每踏一步都像是踩在肉泥上的触感。幸好忧太没跟上来...不对,看那孩子,大概感觉不到天台的异常,就算来到了这里,也未必能够见到这副景色。
应该是说,他没有权限来到这片空间——这片领域。
啊呀,麻烦的老鼠尾巴竟然还在这里。还以为被冲到俄罗斯去了呢。
水电压房那扇小门上写上了‘危险,请勿内进’的标语,不知是因为这里的一切只剩红一种颜色,还是因为原来就是由红漆写成,自带了几分警示的味道。若是知道门后藏着什么,恐怕会让人更加避之则吉。
八月却一副百无禁忌的样子,随手就拉开了那扇与门锁早已老旧不堪而脆弱至极的小门。
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无数尖锐的声音。说是声音有些不准确,不男不女,不老不幼,好似混杂了世上每一种哀叹、狂笑、哭泣、咆哮、轻语、歌唱、大喊;似是愤怒、又似是极乐,还有悲伤、愤慨、追忆......其中压根不属于任何一种地球上的语言,也不成词句,只是无意义如宣泄般的噪音。它刺耳得充斥在脑中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个凡人站在此处,不出几秒便能被这股极重的压抑感与超越凡间的声音压垮。
有点像是悟的领域,只是本质上有些不同。无量空处让人感觉到了宇宙万物的底层运转公式,而这道声音是世间绝望的汇聚。使人不禁质疑,到底是听到了声音,还是声音本来就在脑中?是宇宙突破时间长河的嘶喊,还是灵魂的碎裂?
八月挤进了那小小的房间,发现里面又是另一个空间——另一个领域。单单一个咒物就能生出两个连特级咒术师也无法察觉、隔绝现实的领域......不愧。不愧是——
那道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只有回声在脑里回荡。这里连建筑物也没有,只是一片永远延伸开去的虚无的鲜红。脚下也不再是如沼泽般的尸山碎肉,而是不知为何可以站立的血海。没有尽头,浑浊无比,其中浮沉着隐约看得见是人类残肢的杂质,腥铁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之中。
唯有在抬头的时候,仍然能看见那轮血月。那样的圆,那样的大,像为王之人注视着渺小的蝼蚁......要是没有被一把浴血的唐刀横着插在了中间。
那把巨大的唐刀贯穿了血月,刀尖在一头,刀柄在另一头,明明是为死物的月亮,却仍然冉冉淌着黑色的血液,像是一只流泪的眼球。
唉。
和地球上那种叫蟑螂的生物一样讨人厌。杀不死,还一直纠缠,像极了那些不知悔改的渣男。
八月伸手在空中虚握,身上的气息就此微妙地改变了,却说不上来有什么不一样。突然,长得和贯穿血月的唐刀一模一样的一柄武器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像是被从看不见的刀鞘中拔出。刀身上是干涸许久的血,以至于令人误会是原先就在的花纹,刀柄上的雕纹也因为长久使用而磨损。
这是一把横刀。一把弑杀过无数生灵咒物、久经沙场的横刀。
血迹之下,刀身最接近刀柄处被刻了一个小小的字,如今已然看不清。大概是在时间中死了吧。刻字的人化为尘土,刀的主人归于未断的梦。
抬步走去,踏在血海之上时粘稠的水声,消失在没有尽头的空间。垂眸数秒,再睁眼时,竟变成了一双金色的瞳孔。似是婉转流动的琥珀,藏着迎光的琉璃;常人的眼睛只能倒映出光亮,这一双却能在无光的洞穴中充当明灯。
血的领域仿佛因他模样的变化而颤动,原本波平无浪的水面荡起了圈圈涟漪,红月更大更近了,压在了他的头顶之上,某种荒凉而人去楼空的孤独感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八月拿着刀在手中随意转了几下,掂了掂重量;随即冷眉一挑,将刀径直掷向了天上一直注视着这片空间的红月!
那一刻,极快穿梭在空中的横刀,在某个角度下像是月长出了竖瞳,实有几分可怖。然而,下一秒,原本还在水面上的八月突然消失,再次出现时,却是在半空之中,刚好握住了向前飞速而去的横刀。这把世上最为锋利的咒具、已经千年未曾出鞘的利刃,带着嗜血的渴望,顿时嗡嗡作响,如恶魔低语,如神明呢喃。
斩山河,裂江海,碎万障,断生死——
破世刀,灭生灵。
无人能够看清刀的轨迹。似随手一挥,又似倾力一击,斩断了虚空中的某些东西,是月?是线?还是魂?不知名的血红色液体滑下刀尖,此刻滴血的横刀才是它的真面目,危险而绚丽。
短暂的空白被无限拉长,直至血月上‘咔’的一声,终于打破了虚假的寂静;它从中间垂直裂开两半,切口平整得像是一直以来便是如此。
在无尽的沉默之中,似乎有某种不是生物,又不是死物的愤怒之极的尖叫,不甘、怨恨,想要仅凭这道虚幻的声音撕碎这个眼前再次使其灰飞烟灭的人类。
领域随着血月崩溃碎裂,那把原本封印着血月的横刀虚影也随之断裂,回归于虚无之中,化作漫天血雨纷飞,如尘埃花瓣飘落。八月仍然悬浮于半空,垂落的右手握着真正的破世刀;额前的发丝无风扬起又再次静止,那双浮光跃金的眼瞳渐渐褪去光芒,变回了仿佛盲人一般浑浊无光的灰白色。
随着红色的落幕,八月又把刀一转,反握着在腰间,拉开,推入。一个标准收刀的动作,咒具就这样一寸一寸地被收进了看不见的刀鞘之中,而刀柄最终也在他的手中失去了形体。
他环视消散的领域,许是被那肃静得令人耳鸣的荒凉影响了,心中一时不知道是释然还是落寞。又是因何事叹息,因何事唏嘘?
重新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天台电压房中,低头一看,脚下踩着一个不圆不方的畸形的咒物。八月弯腰把它握在了手心之中,握得有点紧,紧得指甲陷进了肉中。不知道是否因为电压房的阴影,有一瞬间他的双手上好似有蛛网一样的黑纹,延展至挽起的衬衫袖子下的手臂处,有点像是范围越来越大的裂痕——
不过一晃,蛛网裂痕便不见了,可见的肌肤上只有数道纵横交错却已经痊愈很久的白痕。
偷懒了这么久,总算是必须要做点正事了啊。
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八月从天台上走下。至于上面那几只被特级咒物吸引过来的咒灵,就不归他这个建筑工管了。刚才咒物屏蔽了天台上的咒力波动,忧太还没有到能识破那层领域的境界,现在咒物再次被封印,他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吧。
果不其然,还没有完全从来到四楼的时候,就见到了慌张地跑来的忧太小朋友。
“嗨。”八月举起手打了个招呼,语气如此的轻快,让感应到天台上有三只一级咒灵和一只特级咒灵的忧太甚至怀疑起自己的侦测能力。
“八月先生...”
“哦,上面有麻烦是吧,你去吧,加油呢忧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