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列………我想也许我们还有别的方法。”
埃列想,也许他应当说一些安慰卡沙的话,可是明明接下来要豁出性命的是自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善心肠的神子,但是垂着胸口做一些烈士一样的发言又没有什么意义。
并不是他自己想要采取这种方法,而是在这个三层嵌套环环相扣的结构中,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何况……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祭坛落在那个侧身站立的盘羊像之上。
就让他会一会这个邪神吧。
身边的拉穆特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埃列收回目光,瞪了一眼一旁的拉穆特。这个家伙,埃列真是越看他越不爽了。
拉穆特也没有示弱,只是微微偏了头。镜片的反光遮掩住目光,他耸了耸肩膀。
“所以要怎么做?奉献牺牲,宣誓效忠?”他吊儿郎当地说着,“我是不懂了,神都管不了的东西,这个东西就一定能管?怎么?以前有经验啊。”
埃列的面目几乎瞬间便变得如同黑铁一般,他深呼吸了一口,懒得解释,也没有理会拉穆特。
不过,他也并不懂要怎么许愿,难道是直接提要求?那这些令人不爽的高高在上的家伙,要怎么分辨哪部分是陈述,哪部分是许愿呢?难道?
“‘如果你在此停留,匍匐在地,给神圣以亲吻,以我的名字,离开这座孤悬的岛。’”他忽然想到刚进入河谷之时听到的,石碑上的话,难道其中就暗示着脱离之法吗?
“以我的名字,离开这座孤悬的岛。”他回身扫视过以祭坛为圆心竖立着的三圈立柱。
矗立在洪水泛滥过后的,赤红的土地上,与“神之土地”相隔的塔,不正像一座孤悬的岛吗?他抽了一口气,盯着那幅轻轻飘动的神像,瞳孔骤然缩小。
谜底原来一直写在谜面上,这一刻,原来在他们踏入河谷的那一刻便被设计好了。是什么牵引着他们呢?他们的身上并没有丝线,却被牵扯着,走到了这一步。
是什么呢?他踏上祭坛,极高远的天上,仍然只有血红色的月亮与他对视,那轮月似乎从锈红色变成了鲜红色,好像下一秒就要沥出血来,如雨水般落在他的身上。
不对,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在这轮红月之下,他听得到头脑中的警报,却不知警报为何而响,就好像潜藏在暗处的危机让他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有这样异样的感受。
难道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断吗?为什么?
“所以是什么意思,请这个神干活还得亲他是吗?那这神可比交际舞会上的名媛还难伺候啊。”拉穆特听了他方才的呓语,语气轻蔑地说。
拉穆特好像越说越起劲,埃列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将双手弯成喇叭状,向着神像喊道:“嘿,查奥斯,你想和我一起跳舞吗?”
他的声音在塔形建筑之中回荡着,久久不绝,直到半分钟之后还空气中还飘荡着他轻佻的尾音。埃列下意识地捏了拳头,正要去捉拉穆特的领子,卡沙却唐突地开了口。
“其实之前的碑文,我错译了一句。”
“哪一句?”埃列几乎瞬间就打起了精神。
“你方才念诵的那句,匍匐在地,给神圣以亲吻,以我的名字,离开这座孤悬的岛。我错译了一个词语,亲吻。”
“那么原文是什么?”
“在书面语之中,‘亲吻’与‘笑’同字同音,用法只能根据语境确定。因为容易发生歧义,在口语中,这个用法很久以前就被废止了。所以,“卡沙望向邪神像,纯金色的眼睛里融着纯粹的恨意,“如果你在此停留,向我臣服,予神圣以哂笑。”
“以我的名字,离开这座孤悬的岛。”卡沙与埃列异口同声,情绪却截然不同。
埃列望向神像的目光有些发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确实这一句更适合描述,那个家伙。
[无秩序的创造者]。
明明他并不认识那家伙,却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宗教总是这样,唤起人虚假的情感共鸣,神给予人共鸣与归属,可是神本身并不存在,所以所谓的归属也只是人类精神的自我安慰,所以他才厌恶宗教与神鬼。神还是查奥斯,对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分别。
“卡沙,如果要向神许愿的话,需要满足什么条件?”埃列的语气忽然变得冷硬起来。
“这厮怎么能和我父神相提并论?”卡沙捏紧了拳头,向下一划,怒喝道。
“都冷静一下,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出去不是?”拉穆特忽然插了嘴,惹得卡沙与埃列齐齐看向他,“你们要是不许,那我可就许咯,已经正午十二点了,你们不饿,我可饿着肚子呢。”
沉默了半分钟后,终是卡沙先妥协了:“若要向神许愿,需是完整的句子,愿望要具体,请求【神】做某事,以及献出自己的本名。”讲完,他反而松了口气,再抬起眼看向埃列的时候,眼睛里竟多出了没由来的担忧。
“奇怪的规则,不过可以理解。”埃列点了点头,垂下眼睛,在肚子中组织起语言。
“真的要如此做吗?”
“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喂,要不要我提醒你?如果你向查奥斯许愿,那你也将成为我们的对立面。”拉穆特冷不丁开口道。
埃列侧眼看向拉穆特,未作应答。
“谢谢你。如果有任何的异常出现,就呼唤我的名字。记得,我们一直在你的身边。”卡沙担忧地看了一眼埃列,拉着拉穆特走下了祭坛。
半侧的盘羊,繁复的笔画绘出一个镂空的剪影,他的身上生长着莲荷,茎蔓,荆条,盘曲的,锐利的,绘制的最为精细的是盘旋的羊角,每一笔刻纹都清晰可见如同年轮。神像悬挂在祭坑后,祭坛的正当中,用于绘制的皮质看起来很细腻柔软,在血色的光中,像方从人身上剥下的一般。
你是什么?羊?月光?帆船?躲在影子里的神。教堂里的三层立柱令人眼晕,红光紧张着他的眼睛,眼眦睁得快要裂开,疼痛令他闭上眼睛,而红光依旧透过他的眼睑。
埃列并不想与他跪拜,于是他只是蹲下身子,将一边膝盖伏在地。
“我埃列诺兹·谢礼卡在此向查奥斯许愿,借你的力量,驱离狼群,离开此地。”
他的声音久久的回荡着,却没有人将他应答,直到声音都消亡了也没半点异常。
他不耐烦地复述了一遍:“查奥斯,我,埃列诺兹·谢礼卡,请求您将狼群驱散,助我等逃离。”
一分钟过去了,他的声音继续久久的回荡着,依旧没有回音,除了窸窣的憋笑声。难道他的猜测是错误的吗?
他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将愿望复述了最后一遍。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埃列在内心里颇为刻薄地嘲笑了那个盘羊神两声,像是获得了什么证明一般,感觉身体轻快了不少。
埃列深呼吸了一口气,准备站起来,却忽然脊背一沉,好像有千斤重物死死砸在他的脊背,脊骨处钻心般的疼。埃列只觉得眼前一黑,猛地身体前倾,跪倒在了地上。他的额上冒出冷汗,紧咬着唇才没有喊叫出声——脊骨好像真的断了,无法感知到下半身的存在,也无法控制双腿令自己站起来。他向后背伸手,想要确认脊柱的状态,刚抬起胳膊,双手瞬间被荆条绑在了身后。荆条上的短刺刺入他的皮肤,挣扎时,在他的手臂上割出无数条纠缠着的,细而长的红线。
“是……”他昂起头想看向那邪神像,却忽又有不可名状的重量压在他的颈椎上,强迫着他将头也低下。
“想……得……美……”埃列咬牙切齿地反抗着,违抗那过于沉重的力量,几乎要将颈椎折断。
那力道按下他的头,逼迫着他看向祭池的内部,圣女的骸骨已没了影踪,干涸的池底只剩了堆积着的累累白骨和干枯的莲花,那些花枝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因为枯萎了太久,只要见了风就会破碎为无数碎屑的模样。
人类的,动物的白骨,堆满了祭池的一半,那些早已死去的骸骨积着百年的怨愤与不甘,指节或形似指节的部分嵌进池壁,向上攀爬着,却因为石质的池壁过于硬滑,他们一边向上爬,一边向下滑落,永世无法从池中爬出,如同炼狱一般。
是逼迫他臣服吗?还是警告他将成为那些骨骼的一员?埃列浑身发冷,额头沁出的汗一滴又一滴地滴在白骨上。角力间,埃列紧咬着牙关,颈上的力道不断地加重,再有十秒就会折断他的脖子。
想到这里,埃列张开了肩膀,低下了头。在帽檐的阴影之下,他的唇角向上微微偏移着。在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突然很想笑。一种无可抑制的情感在他的血管中奔腾翻滚着,强烈的欲望,渗透到他每滴血和每个细胞里。
“查奥斯!”埃列一声怒喝,颈背的力量瞬间迸发出来,随着两声清脆的骨裂声,他的颈椎和脊骨咔的折断,而他凭着惯性,高扬起头来,用下巴对着那幅高悬在祭坛之上的神像,利剑一样的目光直射在神像上:“你所许诺的力量,交予我!”
他的身体向后栽倒,那双宝石镶嵌的眼睛在视野里越拉越远。穿透深红的菱镜,他看到极遥远处一个影子轻轻一动。
是一个男人的影子。看不见五官,也辨不清身份,穿了黑袍,通体纯黑。某种比黑暗更深沉的黑暗。这个人独自站在暗光之中。利斧劈刻的身形,不是挨近,拉远,不是从幽暗中游上来,而是已经在那里。屹立着,早于教堂,早于山脉,早于命运,早于一切,屹立在那里。
隆隆的声音响起来了,像是滚雷,又像是隔着山体沸腾的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暴雨吗?或是洪水将至,将群山劈开。虹膜上的什么模糊了视线焦点,一些黑色的斑块洇湿了男人的胸腔,像是被虫洞所蛀蚀。那滴黑色蒸发,又有一些落在视野的边际,向着人影的方向蔓延着,再蒸发。
他的手上拿着一柄带鞘的长刀。
男人将手腕一转,扣住刀柄,瞬息长刀出鞘,寒光烁烁。刀刃自下而上划出弧度,比新月更加明亮锐利,流光凝定在刀尖上。他颔首时,垂下来的鬓发轻轻一抖。
他在笑。
没有声音,没有面容,没有色彩。但是埃列知道,他在笑。
埃列的身体慢慢向后倾斜,他尝到了铁的味道,浓烈的甜腻腻的气味。他明白,自己就要死去了。
埃列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在右肩,强将右手抬起,张开手掌向上伸去。视野中玻璃盏似的弧形天穹以腕部为中心绽裂,遍布的裂痕不断加深,加深——天幕破碎的一刻,金属铿然的声音响在耳畔。等他再睁眼,手中已是银月一般的长刀,被他紧紧握住。
“铛——”
“铛——”
“铛——”
他回过神,发觉自己并没有躺在地上,而是依旧半跪在深红的祭坛。他看着手上的刀,又侧过目光,自刀的刀刃看向悬挂的盘羊画像。他说不清真是那幅画,还是映在他眼帘上的蒙蒙的视网膜轮廓,虽然片刻之后它变得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