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老实话,不太想。”云无忧枕着手臂向后一躺:“我可是伤在头脑中,治起来恐怕不容易,一想到那些喝不完的酸汁黑水我就发怵。”
“而且……”云无忧顿了顿,还是坦荡道:“大约是我自私吧,我从前恩怨情仇太多,现在一知半解的,还能当故事来对待,虽然因为事关自己,听着也会有喜怒哀乐,但终究隔着一层。”
“可要是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云无忧目光投向天外的几颗星子上,无声笑了一下,轻轻叹道:“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
她是经历过失去的人,两年前林寻去世,近半年的时间里,她都夜不能寐,常常睁着眼睛煎熬到天亮,云飞扬死的时候,更是心力交瘁,全靠林安慰藉才撑过丧期。
年初林安病逝,她几乎也跟着死了,只是吊着一口气,不甘心死得一文不值,是后来遇到段檀,又和忠节夫人相认,才又有了生机。
但这只不过是她失忆后的短短三年。
世间苦多,她只做了三年云无忧,失去三位至亲,便已哀痛至此。
然而做程曜灵的十八年里,有牺牲的师友,有陌路的知己,有纠缠不清的姻缘,生离死别,爱恨嗔痴,鲜亮锋利,晦暗残忍,这份记忆太重太重,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承受。
段檀躺在云无忧身旁,侧过脸去看她:“人活于世,无知有时是一种幸福。”
“我母亲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云无忧望着无边夜色,问段檀:“段司年,你想要我记起从前吗?”
段檀目光异常温润,很珍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只想要你平安幸福。”
云无忧转脸,静静看着段檀,在这样安然的月夜里,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脸上的每一处。
这是她的心上人,天神一般的英俊,却有孩子样的脾气,锋利如刀,又透出深不见底的温柔。
有时他的爱是牢笼,是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有时他的爱是谜语,是冰下的裂缝,让人猜来猜去、小心翼翼。
他说,他只想要她平安幸福,可她不平安的那些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
如今她获得无知的幸福,那代价又是不是他,在承担清醒的痛苦?
“段司年,我想恢复记忆了。”
她英勇一如当年,短短数息便立定心志,要找回过去所有,清醒地给眼前人幸福。
段檀默了默,最后道:“明日开始,太医会为你看诊。”
云无忧覆上段檀微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望着天上月,笑得无比轻盈。
月沉日升,暑天艳阳高悬,光芒照彻整座京城。
城南玉京园中,杨柳低垂,坠入净池。
清风穿花拂柳,挟着微微水气,打在一位额间布满细汗的儒雅男子脸上。
他眉头紧锁,正伏身桌案前奋笔疾书,由于太过投入,手腕腾挪间无意打翻了案上的镇纸,顿时慌了心神,连忙伸手去捞。
然而镇纸还未砸到地上,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接住。
“多谢,多谢。”儒雅男子手忙脚乱地擦着汗,窘迫道。
云无忧俯身将镇纸放回他案上:“不必多礼。”
抬眼用目光巡视一圈后,她继续穿梭在这宴会中,监察着这群正绞尽脑汁吟诗作赋的文臣们。
帝后今日携群臣游玉京园,午时于园内清池旁设宴,宴罢时,杨皇后兴致颇高,命群臣以今日玉京园景致为题赋文。
云无忧近半个月都在杨皇后身边随侍,此次自然也不例外,同杨皇后带来的宫女们一起游走在桌案人头之间,代杨皇后监视他们,以免有人舞弊。
“时辰差不多了。”瑶光从一旁的长生楼中走出,对着云无忧等宫女道。
云无忧和众宫女当即收起群臣所作诗文,尽数交给了瑶光,由瑶光呈递给正兴帝品评。
说是交给正兴帝,其实谁不知道正兴帝的情况,他在诗赋上恐怕比云无忧还不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品评这些诗文的是杨皇后。
瑶光托着厚厚一沓文稿迈入长生楼后,众臣纷纷起身离席,聚集在楼下,等候着评诗的结果。
云无忧听他们互相恭维着说什么“贤兄愚弟”“文坛盛事”之类的做作话,听得脑子嗡嗡响,实在不想凑这个热闹,扫视一圈,找了个阴凉处躲清静去了。
然而这清净没躲多久,她就被人发现了。
“昭平郡主,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齐婴拍了拍她靠在树上的肩膀。
她身有爵位,因此今日在随王伴驾之列,方才吟诗作赋也并未缺席。
云无忧懒洋洋斜她一眼,嫌热,将她的手拍了下去:“奉康伯不也是一个人过来找我?”
齐婴目光投向长生楼下挤挤攘攘的群臣,笑道:“都在与友人谈笑风生,我自然不能落下。”
云无忧打了个哈欠:“我对诗赋一窍不通,听了就困,可没法跟你谈笑风生。”
齐婴从容地掏出手帕擦拭着颈间的汗,悠悠道:“本伯爵被排挤了,你看不出来吗?”
云无忧点了下头:“所以热成这样,本郡主都没赶你走。”
齐婴撇撇嘴,学着她的样子,屈起一条腿靠在树干上,发出感慨:“多日不见,你是越来越嚣张了。”
“我要是真嚣张,现在就该闯到长生楼上去,告诉杨皇后这个破官老娘不干了,然后一甩衣袖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