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崔的遗体接收仪式上,苏岘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大名,崔智杰。
说是接收仪式,其实也算是他的告别仪式,百合与白菊环绕中,校领导带着一干职员,还有十来个学生代表,对着他的遗体肃立,默哀,致辞。完成了他从员工到大体老师的身份转变。
老崔本人也在现场。
同他们一样,一身白大褂,肃立,默哀。
场面很有些割裂,苏岘没忍住,看了他好几眼。
可能是新魂思维混沌的原因,老崔自己根本没注意到这是谁的告别会,只默默跟在勇哥身后,时不时盯着他后脑勺发呆。
仪式完成后,下到了负一楼,老崔的身体就与别的大体老师没什么区别了,会放入冷柜里,等待特殊试验的需求,或者做好防腐,进入尸池保存。
苏岘随同一块儿下来的,勇哥在他身边嘴碎的念叨:“还说多带额几天,结果话也没留下一句。小苏,额就没见过孤寡成这样的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真真的六亲全无,他这事儿,学校给定的工伤,赔偿连着半辈子攒下的钱不老少,却连个送人的地儿都没有,全给捐了,呵,真是捐得干净。
还有,你要是能见了他的考勤,好家伙,工作快四十年,愣没休过一天的假,这还是人么?你说值当不值当,图啥?嗐,干上这样的一份工,成天和尸体打交道,福尔马林整的跟体味一样,洗都洗不掉,额怕是将来也得跟他一样,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来送额呢……”
念叨归念叨,他手里的动作却不慢,登记造册,入库处理什么的,干净利索,明显是日渐娴熟了。
老崔飘在一旁笑眯眯的盯着,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苏岘权当自己是个带腿的树洞,静静跟着转悠,偶尔帮忙递个标签递支笔,他一直在找寻机会,想要和老崔搭个话。
贺渠检查完自己的身体走了过来,“没事儿,老样子。”
汇报完了,他也好奇的看着那条新魂,说起来,他到这里的时候,给他办手续做登记的,还是这位崔智杰同志,现在却也眼睁睁的看着这位的身体被别人贴标入库,这感觉,大概就叫轮回吧。
“老崔,能听见我说话不?”贺渠试探着招呼。
老崔毫无反应,全副注意力仍然在勇哥身上。直到他的身体处理完毕,被妥善的放入了冷柜,整个流程彻底完结的时候,勇哥松了口气,去了隔间取消毒液,苏岘终于逮着机会,摸出张清宁符,预备给他定一定魂,方便沟通。
手印还没结好,咒语也才刚到嘴边,老崔的魂体猛然间一个高亮,爆燃过后就是逐渐透明,缓缓的消失了,连光点都没留下半星。
贺渠头一次见这样的场景,这跟昨晚弹幕鬼消失的情形完全不同,弹幕鬼的消失,其实是躲在几百米外的树荫里来回疯走,他完全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
眼前这位,却是彻彻底底的消失不见,磁场也没带起丝毫波动,他忽然心生感悟,“这……是执念完成,往生了?”
苏岘释然答:“是。”
看来崔智杰的执念,不过是想多带勇哥几天,看着他尽快的熟悉岗位。
执念一了,与这世界再无一丝挂碍。
苏岘将纸符塞回兜,嘴里默念一句往生咒“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算作最后的道别。
勇哥拎着两桶消毒液回来,随口说:“快到点了吧,你班的搬运队到了没?临1的四位大体老师是36到40号,我上午已经把绞索做了标记,你们等会挨个抬上来就好了。”
提前准备,井井有条,还把每个班的所需编号记得这么清楚,苏岘突然明白了老崔放心的原因,因为勇哥,是个用心做事的优秀继承人。
他清脆的应了声“好!”
第二堂的解剖课,同学们已摆脱了心里负担,迅速投入到学习实践中,大体老师少人多,动手的机会都是靠抢的,以苏岘超级积极的态度,也没能把手术刀多霸上几分钟,倒是贺渠头回见这场面有些不适,站了没一会儿,就彻底死了好奇心,躲到走廊开始抽烟。
抽着抽着,身体不由自主后退,半嵌在了墙里,回头一看,是因为实验室太大,苏岘跑到其他组观摩,他又被拉了回来。
贺渠无奈的笑了,看是不想再看的,躲又躲不出去,只能面壁站着,脑子里尝试着梳理记忆。
可人的记忆真的是很不受控的一件事,一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记得清清楚楚,比如他幼时养过一只萨摩耶名叫米堆,他记得那身纯白的长毛,摸上去比云朵还要柔软,比如那对只小他一岁的双胞胎弟妹,他记得那俩偷偷往他茶杯里吐口水被他抓了现行,可只是稍微哭闹一下,他们那位共享母亲,反而劈头盖脸的打了他一顿。
还有很多他以为早已遗忘,此刻却偏偏记得清楚,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具象出磁场幻象。
可轮到性命攸关的环节,他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到底哪里得罪了那样的高人,又是被谁在背后烙了离魂符。
所幸,可能是苏小神棍身边待久了的原因,他自觉阳气越来越足,思路也清晰许多,最后那一天的印象也终于开始模模糊糊的浮现。
细节尚不得知,唯有一个画面他是笃定的。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某个户外宿营地里,三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和他一起围着堆篝火。
正在努力思索中,眼前光线忽然明亮起来,他回过神,发现漂移在走廊上,苏小神棍下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