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临安城。
江南冬日黄昏的风湿冷透骨,李木打了个寒颤,遥望灰蒙蒙乱云下轮廓逐渐清晰的城门,无端地想着。
江南,临安。
之前从未踏上的地界、从未来过的都城。
李木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除他之外的家里人几乎都做着不大不小的经营生意,祖辈直到他这一辈都没什么对“读书”的执念。这十几年间战事频仍,四川虽在后方被波及不多,普通人家的子弟从军的也不少,李木一大半幼时玩伴如今都在军中做事。
与玩伴们不大相同的是,李木参军并非因为大家都去就跟着一起,也不是因为他本人又不爱读书又不想经商而只能去军中谋个其它像话差事。相反,他自小帮家里四处走动经营耳濡目染,手脚利索脑子精干,也不排斥读书,能简单地认和写字。他更没什么借这大的世事变迁出人头地的进取心思,非要说原因,除了他打小切切实实总有一些为国效力的愿望,可能就是想着给家里多一个其它行当的门路。
大略是家庭的缘故,他从小比旁人做事更仔细些,平时又多看多思多想,军中的差事倒也一直做得顺利。开始是打杂,后来也去战场上滚过,再往后吴玠提拔他做了卫队长,他安分地做着这份工作,偶尔回老家也有乡邻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问他吴相公究竟什么样的人,有人打探些复杂的一手消息,还有人无不艳羡地说这是不是一份肥差,讲讲你怎么被看中的,都被他笑着带过了。
平心而论,他自己也不知道。
吴玠自然有相应的判断标准,李木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过问这些。不管怎么讲,吴玠总体而言是个好上司。
这一趟到临安的公差是李木完全未曾想到的。
他本以为自己的卫队长生涯会平稳地结束在蜀地,除了绍兴九年吴玠病得天昏地暗命在旦夕、他不分昼夜地值守、无休无止地接受和传递各种消息、以为他的职业生涯马上要结束,再也不会有什么让人格外感到身心俱疲难于对付的、被各种现实与情感用力撕扯着的事。
他隐约听过吴玠之前的意思,大略是等明年就卫队长换届,他应当可以平调或者升一级,出去带兵。就在他觉得一切可以正常发展下去时,绍兴十一年后半年的各种事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他这个位置总捎带着能听到、看到些什么,越看越觉难以揣摩又不寒而栗——
他还什么都没想清楚,就跟着吴玠踏上了这趟前往临安的行程。
他完全没想过吴玠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即刻动身去见官家”这种决策,更完全未曾想到一路上明面暗里得到的消息一个赛一个惊人。
临安,这个往日传闻温柔富贵莺歌燕舞的繁华都城,此刻暗流涌动的巨大矛盾中心,离这里越近,李木越感受不到什么新奇和期待,巨大的惶恐、压抑和担忧无孔不入地包围着他——
以至于此刻吴玠和军医在并肩谈着什么,突然叫到他的名字,他正盯着临安城门看,脸上直接自动扯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来。
今天是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他们几乎昼夜兼程地走,终于在年关前抵达临安。
“有的没的,想也没用。”
军医似乎会读心术一般瞥了他一眼,径自催马向前走了。
军医永远都是老样子,李木心里默叹。
说起来军医,他当然不是名叫军医,他也有自己的名号,但别的医官被称呼起来都带个名姓绰号,很久以来却无论谁都只叫他“军医”这两个字,久而久之,大家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件不知从何而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