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这么叫。”他脱口而出,一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怎么仿佛在和一个重伤刚醒的人置气。
“兄长。”面前的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摇摇头,从善如流改口道。
“你……你好好养伤,养病。用心养。”
这是一句没什么用的废话,但韩世忠真的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什么。他本该说几句他心里说了一万次却以为再也没机会说的话,但到了真人面前他又说不出来。
他不会给人喂药扎针,最后他找了一件不学也会的事,拿着帕子给对方擦一头一头痛出来的虚汗。这件事韩世忠从前也没做过,他一辈子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儿,他从没照料过人。
岳飞又看了他一眼,朝他轻声道谢。
韩世忠真的想骂人。
他想破脑袋都不懂,这人怎么能此时此刻还是这副模样。他确实很希望岳飞还是惯常的模样,可他又真心希望对方此刻能干脆利落哭上一场,或者抱怨些什么,哪怕耍耍病人的脾气——这些符合常人的反应能让他这个旁观者更安心些。
岳飞都没有,他不是常人。
他很配合,过分地配合。
韩世忠第二次来的时候,岳飞昏睡着,大夫正准备换药。他突然觉得这样最好,人活着,但在他面前又不清醒。清醒的岳飞给他的心灵震撼过于大,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感在胸腔横冲直撞,说不出口的歉意和感激,还有痛苦,看着鲜活生命被不可逆转摧残的痛苦,当然还有想骂人的冲动,没来由的。
最后他还是去看那人的一身伤,去帮忙换药。
他上次没看,是真的不愿看,他杀过数不清的人,也顺手拷问过数不清的奸细,虽不至于常以杀人为乐,但他偶尔也不介意折磨几个看不顺眼的人,最后再随手取他们的性命当个普通消遣。本来是理当习以为常、小菜一碟的事,但换到此时此刻此人,他不忍心看。
只要一看,他就会忍不住想,这是本该落在自己头上的事;也会忍不住想,身体上的折磨不是最重的,尚且酷烈至此——比他从丰富经验里所能想到的都还要酷烈,而凭他可以想到的,他已经选择去配制速死的剧毒——这暗无天日的几个月,面前这个人是怎么一点一点熬过来的,如今又要怎么面对那些过往的事。
大夫瞥了一眼拿起药瓶的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了。
“是我亏负于你。”此刻没有其他人,唯一应该听这句话的人昏睡着,也听不到。他又补了一句,“我欠你一条命。”
他开始一点一点给眼前人换药。
精心设计的刑罚本身就是异常残忍的一件事,精准地让一个人死不成也活不成,残破脆弱的生命需要自己去承受一切、自己去过完余生,而执行人以此为乐,或以此为生。
换药换到最后岳飞痛醒了。
此时韩世忠刚把他后背上新渗出的脓血处理干净,隔着这些骇人的伤口,他甚至还依旧能依稀看到传闻中岳飞背上的刺字,尽忠报国。
这对比给人的刺激太大。
听闻万俟卨恨极了这四个字。他,他的主子和手下,丧心病狂地索要着口供,还丧心病狂地想要让这四个字从眼前消失。
他们一样都没有如愿,哪怕面对的是一个半死不活的阶下囚。
他抬眼,又看到了岳飞睁开的眼睛。
岳飞又向他轻声道谢,还说脏乱至此实在唐突。他依旧温和笑着,没什么力气说话,讲一句,就要闭眼歇歇。
“兄长。”
自从上次,岳飞便真的不再叫他韩相公,而开始叫兄长。
“怎么?”
“帮我……温下药吧。”
药炉就在手边,温药也很简单。大夫还没回来,他不是专门照料岳飞的,他甚至似乎不是专职医官——虽然韩世忠也听闻过一点此人妙手的名声,毕竟吴玠前几天觐见一直带着这个“军医”,仿佛当着幕僚的角色用;官家似乎也对这个人很感兴趣,甚至专门单独面谈了一个多时辰。
于是韩世忠真的又去自己动手做了一件他往日很少做的事。
他忽然觉得有点神奇,除却官面上和私下的礼尚往来,他之前确实从未帮岳飞做过任何事,或者说,专门照拂过岳飞什么。岳飞也从不愿意麻烦别人,尤其他们这些出了名不好相与的同僚。
而现在,突然间,他心甘情愿亲自帮岳飞做了一件小事,或者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干脆好人做到底,他直接给岳飞喂了这份药。韩世忠前几天不会的喂药今天当然依旧不会,他只会撬开牙关给人硬灌——于他而言不过寻常手段。难得他今天愿意探索一下从未开发的领域,生硬地学着别人的样子一勺一勺喂,被喂的人也就不动声色都喝了下去。
“感荷兄长。”
“屁大的事。留着力气好好养伤。”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对着清醒的人一开口又变成了这种话。
岳飞也不生气,也不好笑,就认真应道,好。
他们就又这么静默对坐了片刻,韩世忠探手去摸他手腕,脉象似乎还很凶险,更复杂的他不懂,只能感受到因高烧而滚烫的皮肤下,那丝微弱的脉搏依旧一下一下,顽强跳动着。
他见那人依旧十分疲倦,便说道,想睡就睡,我来看你又不是公干,硬撑作甚。
岳飞又抬眼望着他,依旧说着感荷,还是继续坐了片刻,才闭上眼慢慢睡过去。
韩世忠知道药里混着麻药的成分,因为他最后自己尝了一点,舌尖有些发麻。
这不是长久办法,但现在也好,能让他不那么难受。
岳飞与吴玠启程的前一天他又来看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