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礼没理会他言辞中的抱怨,也许他清楚得很,只是故意不想带黑云出去——未成年犬进出基地都要监护人的批准,黑云相信余礼绝非听不懂他的暗示。总之,余礼一拍手,说:
“那太好了。今天训练结束后,等我一下,我有要事找你。”
能有什么要事?黑云不再盯着地上的石子了,转而疑惑地瞟了一眼余礼,但余礼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他,神秘兮兮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朝他勾唇一笑。
恰时休息时间结束,训练场上空传来赵志云吹响的集合哨,于是黑云也就没机会打听余礼口中的所谓“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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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来了?”
余礼合上手里那一碟文件,从靠在椅背的姿势中直起腰来。黑云走进这间狭小的房间,下意识环顾四周,忍了忍,终于还是问了一句:“我从来不知道玉兰基地有这种地方。”
他们正处在基地食堂二楼的一处隔间中。这里窗明几净,桌椅都被打理得整洁,布置也很简约,却颇有一丝不苟之感。但黑云一走进了,便从心底涌出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房间里四处不通风,只有墙顶有一处小窗留作散气,若非此处工整的家具和墙角的绿植,比起餐厅……倒更像个小型审讯室。
事实差不多。余礼向他解释:“你平时都在犬专用的食堂,没来过这里也很正常。而且这里的包厢还是预约制,其实连我也很少来。”
他犹豫了一下,紧接着笑道:“玉兰基地搬来这里前,只有一处监狱建在这里,所以说这座食堂的前身是个审讯室,的确也并非不可能。”
“……我不喜欢这里。”黑云皱起了眉,在余礼的示意下坐到他的对面,连语气也烦躁起来,“我希望你有事快说,余礼,我讨厌这里。”
他又重复了一遍。也许是某种野性的直觉,黑云莫名从这间逼仄的房间里感觉到不适,冥冥中像是某种对接下来谈话内容的暗示。
余礼看他上身前倾,双手相扣放在桌上,呈现出应激般的紧张姿态。他先是安慰了一句:“别担心。”
紧接着,他又说:“我要告诉你的事十分重要——那关乎我们的承诺。”
黑云的耳朵高高地立起,他一言不发,但余礼能理解他此刻的矛盾心情。事实上,连他也说不准黑云听了那些话之后的反应,这多少让他有些不安。
他深深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白织灯下投出细刷般的黑影,印在眼下,显出些许疲态来。黑云咬着下唇,似乎也被焦灼的气氛传染了——他当然记得余礼和他的约定,他即将接触到梦寐以求的真相,接触到越英失踪前最后的消息……
余礼低头,勉强地露出一点笑意,很努力地在调节气氛:“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拿出来的,档案的管理制度比我想象的严格不少。你可要知恩图报呀,黑云。”
黑云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盯着余礼压在手下的那沓纸,最上一张被翻过盖着,他不能透过纸背看清上面的一字一次。他随口“嗯”了声,算是回答,接着便听余礼无奈般叹了口气,很快那叠记述了越英的一生的档案,便被推到了黑云眼下。
“总之,”余礼说,“事情也许并不如你我想得那般复杂,妄思和多疑是人的弊病……算了,我想你更希望有一段私人时间。”
接近成年的昆明犬体格高大,桌沿的高度甚至对他并不很合适,为了看清纸上的文字,他不得不深深、深深地湾折下颈椎,看上去落寞又委屈。
余礼不言,等他一页页翻过越英的履历,越翻越快,直到目标明确地翻到最后一页,墨黑色的兽瞳微微锁紧,又猛得涣散,黑云深呼吸几次,复又忽的抬头看向余礼:
“我不相信。”
“……事实如此。”余礼回答。他闭上眼,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与煎熬,他意识到黑云正在逐渐走出自我中心的闭环,黑云正在感受世事残酷与命运凉薄带给他的认知冲突。余礼再一次深刻体会到自己的丑陋,他亲手打碎了孩童仅存的最后一点妄想,而他却始终无可作为,他是卑劣的、可悲的成人,他无可辩驳地、将世界的真相赤裸裸地展现在黑云眼前——
那是人类本身的渺小。
他清晰地记得写在这份档案最后的那句话,白纸黑字写尽了一位女警的一生:
「越英,25岁,某年某月道路执勤时,与犯罪分子发生争斗,落入夷江。警方协同当地群众搜查三日,未果,确认失踪。」
这位黑云曾经的训导员,如师如母的年轻女警,她曾有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纯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