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松江府,乌泥泾。
残烛摇曳,昏黄的光晕艰难地铺洒在屋内,映着黄巧儿(字道月)那双布满细密茧花、却依旧灵巧翻飞的手。角落里,那架耗费了她无数心血改良的三锭脚踏纺车静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只待天明便能再次发出织就温暖的低吼。
手中的棉线洁白柔韧,仿佛有生命般缠绕指尖,那是能给天下百姓带来温暖的希望,也是她心中尚未燎原的星火。“终究……还是差了些……”一声轻叹,带着无尽的疲惫与难言的遗憾,消散在寂静的深夜里。黎族姐妹那里学来的精妙技艺,呕心沥血改良的纺车,还有那未竟的棉花推广之法……这些足以“衣被天下”的宏愿,似乎都要随着这油尽灯枯的身体,归于尘土了。
眼皮越来越重,烛火的光芒在视野中拉长、扭曲,最终被彻底的黑暗吞没。
意识仿佛沉入了不见底的冰海,刺骨的寒意尚未蔓延,又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拽出!
“嗡——”
刺目的白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鼻腔里瞬间涌入一股从未闻过的气味,清冽中带着一丝怪异的甜腥,让她忍不住皱眉。耳边响起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不是钟磬,也非更漏,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韵律。
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眼珠,模糊的视野中,尽是些她无法理解的“奇技淫巧”。墙上悬着一个方正的盒子,上面跳动着绿色的线条和数字,闪烁着诡异的光。手臂上传来微凉的触感,低头一看,一根细细的透明软管竟刺入了她的皮肉,连接着上方一个悬挂的透明袋子,里面清亮的液体正一滴一滴,不疾不徐地落入她的身体。
周围走动的人影,都穿着统一的白色短褂,行动迅速,口中说着她能听懂但又无比陌生的语言——语速快得惊人,许多词汇更是闻所未闻。
“醒了醒了!快看,眼睛睁开了!”
“生命体征趋于稳定,可以通知家属了。”
家属?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入脑海,剧烈的头痛骤然袭来!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她的意识!
高耸入云的钢铁森林、日行千里的铁皮盒子、名为“手机”能映照万物的掌中宝镜……还有一个名字,一个身份——黄道月!
这个“黄道月”,二十二岁,刚从什么“海外”归来,学的是“纺织工程”——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名词。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个黄道月,竟也出身于一个纺织世家,名为“锦绣坊”,号称传承百年。然而,记忆的碎片中,却充斥着“负债累累”、“濒临破产”、“银行催款”、“市场淘汰”等令人绝望的字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是黄巧儿吗?那个一心扑在棉纺革新上的元末女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时代一个落魄世家的千金小姐?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这具身体虚弱得厉害,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酸软无力,仿佛大病了一场。旁边一个穿着白褂的女子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口中说着她听不太懂的安抚话语,动作却很轻柔。
“别乱动,你刚醒,身体还很虚弱。”
黄道月(她现在必须接受这个名字了)只得暂时放弃,任由对方将她重新安置好,随即闭上了眼睛。她需要时间,需要立刻梳理这混乱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有些沉重,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黄道月悄悄掀开一丝眼缝,看到一个身形微胖、穿着一身熨帖但略显旧款的现代服饰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大约五十岁上下,面容憔悴,眼眶泛红,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焦虑,但在那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她非常熟悉的……失望。
这眼神,太熟悉了。就像当年她费尽心力改良纺车,却被那些守旧的乡邻质疑时,父亲眼中的神情一样。
“月儿,你终于醒了……”男子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她。
记忆碎片告诉她,这便是这具身体的父亲,锦绣坊的现任掌门人——黄振华。
黄道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她想回应,想安抚这位看起来为家族操碎了心的父亲。她努力在脑海中搜索“黄道月”平时如何称呼父亲,却下意识地,用带着几分古朴韵味的口音,轻轻唤了一声:“……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黄振华明显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苦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是不是还没完全清醒?医生说你压力太大,加上意外摔倒,才会昏迷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