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身体略有恢复,黄道月便提出要去工厂看看。黄振华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亲自开车带她前往位于市郊的“锦绣坊”工厂。
车子驶入一条狭窄的旧路,远远便看到一片低矮的厂房,红砖墙面斑驳陆离,墙头甚至探出几丛顽强的野草。大门旁那块蓝底白字的招牌,漆色剥落,“锦绣坊”三个字也模糊不清,只勉强能辨认。若非父亲指引,黄道月很难将眼前这副萧条景象,与记忆中那个承载着百年荣光的名字联系起来。
刚踏入生产车间,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机油、棉尘与布料受潮后特有的微霉气味便扑面而来。更让人心烦意乱的是那震耳欲聋的噪音——并非现代工厂高效运转的规律嗡鸣,而是老旧机器声嘶力竭的哀嚎。金属零件摩擦的“嘎吱”声、传动带松弛不规则的“啪嗒”声、织机梭子沉重而迟钝的撞击声……各种杂音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沉闷又缺乏希望的工业哀歌。
黄道月目光快速扫过整个车间。光线昏暗,空气浑浊。一排排上了年岁的纺纱机和织布机在艰难地喘息着。纺纱机吐出的棉线粗细不均,毛羽很多,一看便知捻度不足,强度堪忧。那些木质结构与金属部件混合的老式织布机,动作更是迟缓笨重,时不时还会卡壳停摆,需要旁边的工人上前用力敲打几下,才能勉强重新启动。
她看得眉头紧锁。这效率……怕是比她当年改良过的三锭脚踏纺车也快不了多少,可纺出的纱、织出的布,品质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哪里是在生产?分明是在糟蹋好好的棉花和蚕丝!
“爸,这些机器……是哪年的?”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黄振华耳中。
黄振华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无奈,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些是你爷爷那时候留下来的,有些是十几年前,厂子效益还行的时候,买的二手货……一直说要更新换代,可这几年……唉,哪有那个闲钱呢?”
他领着黄道月走向仓库。沉重的铁皮大门被“嘎啦”一声拉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积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昏黄的白炽灯泡下,只见高高的货架上、空旷的地面上,都堆满了用塑料薄膜包裹着的布料卷,密密麻麻,几乎无处落脚。
黄道月随手抽出一卷标签模糊的棉麻混纺布料,解开一角,指尖捻过,只觉得手感粗糙干涩,毫无麻类应有的滑爽和棉的柔软。对着灯光细看,布面甚至能看到明显的跳线、粗节等织疵,颜色也显得灰暗陈旧。
“这些……都是库存?”
“嗯,都是前几年生产的,卖不出去,就一直堆在这里了。”黄振华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市场变化太快,前几年这种花色还行,现在没人要了。加上‘天明纺织’他们起来后,价格压得厉害,款式更新又快,我们的货就更难销了……”
黄道月默然。目光扫过这堆积如山的滞销品,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棉花、蚕丝、人工、水电,最终都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布,沉甸甸地压在这里,也压在父亲和所有“锦绣坊”人的心头。这得积压了多少资金?又浪费了多少心血?
回到生产车间,她开始留意观察工人们的状态。车间里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麻木和疲惫。他们动作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活计,眼神大多空洞,缺乏生气。偶尔抬头交流几句,也是面无表情,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已习以为常。
角落里,几个稍微年轻些的工人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不安。黄道月耳力极好,隐约捕捉到几个词:“……下个月工资还不知道……”、“……我表哥说那边厂里招人……”、“……在这里耗着也没前途……”
人心散了!
这是黄道月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一个企业,如果连员工都失去了信心和希望,那离真正的垮塌也就不远了。没有凝聚力,再好的技艺也无法传承,再宏伟的目标也只是空谈。
她走到一台正在织造提花面料的织机旁,这种工艺相对复杂,对纱线的要求也更高。她凝神细看那在经纬间穿梭的丝线,以及布面上逐渐显现的、一个略显呆板的传统纹样。突然,她眼神一凝,迅速伸手示意正在操作机器的工人:“停一下!”
工人愣了一下,依言停了机器。黄道月俯身,从织机梭口轻轻捻起一根正在织入的纬线——那是一根藕荷色的丝线。她将丝线放在指尖,迎着光线,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搓,又仔细看了看断面的纤维。
“爸,这批丝线的品质不对。”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和肯定,“韧性太差,光泽也过于黯淡,里面掺了太多短纤维和碎屑,根本达不到我们‘锦绣坊’织造提花面料该有的标准!用这种线织出来的布,下水几次就会起毛、变形,根本穿不住!”
黄振华脸色骤然一变,快步走上前,也拿起那根丝线看了看,眉头紧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将黄道月拉到车间外相对安静的角落,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羞愧和恼怒:
“唉!是李强……你那个堂哥!厂里的原料采购现在归他管。我……我也说过他好几次,让他进料的时候把好关,不能光图便宜。可他总跟我打马虎眼,说什么现在行情不好,好料子又贵又难买……这小子,怕是……怕是在里面做了手脚!唉!”
虽然父亲没有把话说透,但结合原主记忆里对那位堂哥李强眼高手低、贪图享乐的印象,黄道月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猫腻——高价采购劣质原料,吃回扣,中饱私囊!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在她胸中升腾!这简直是在掘“锦绣坊”的根基!用劣质原料生产出的次品,砸掉的是“锦绣坊”百年积攒下来的口碑和信誉!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怒火压下。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全面了解情况。
离开工厂,黄振华又带着她去了位于市中心老商业街的“锦绣坊”旗舰店。说是旗舰店,其实门面不大,夹在一众装修时尚、光鲜亮丽的品牌店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店面的装修风格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略显陈旧,灯光也不够明亮。橱窗里展示着几件旗袍和中式外套,款式保守,颜色也偏暗沉老气,与旁边快时尚品牌店里琳琅满目、紧跟潮流的服饰形成了鲜明对比。
店内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顾客。两个穿着过时制服的导购员正无精打采地靠在柜台边刷着手机,看到黄振华带着黄道月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说了声“黄总好”,便又低下头去,丝毫没有迎客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