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
广玳此行本就不宜引起注意,如今挂靠农家姐妹北上投靠父兄的身份,更是没有中途买个奴籍少年的道理。
率先收了心思,广玳摇摇头坐回马车内,又翻开了不知看过多少遍的古籍。
自己姑娘已经不看热闹了,棠枝也无意插手他人家务事,却刚准备收回脑袋之际,听见那少年愠怒的声音传来。
“在下非是痴傻之人,你与那假扮成人牙子的庄稼汉诬陷我将你们父亲治得昏迷不醒,砸了我的义诊摊位,抢了我的财物,现下你二人父亲体内余毒已清,不出三日便能醒来,何故还要作戏害我至此!”
少年最后的话语似是再也压抑不住,低吼出声。
“玳姑娘!快出来快出来,有反转!”棠枝兴致勃勃的喊着广玳。
广玳听力甚佳,棠枝未出声时她便已听到了大概。
棠枝一喊,微生广玳也便又探出了头。
主仆二人虽有做易容,但到底底子好,再加之现下关注农户那处的只有她们,便更加显眼了。
她们也意识到这层,尴尬咳咳,佯装收了视线,缩回马车,透过车窗开着的小缝儿,继续看着热闹。
魁梧壮汉似乎被回怼得有些哑口无言,双手却仍死死握住门框,顿了顿后,又不依不饶道,
“上一个来给俺爹医病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俺们当时放他走了,可三日俺爹不也还昏着吗!你…你,再待三天!俺爹醒了俺阿贷立马放你走!”
说完,那壮汉竟还颇为自信,拍了拍胸脯。
白衣少年剜了壮汉一眼,似是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无赖之人,自己已秉承医者仁心不计前嫌给病患治了,这人竟还要胡搅蛮缠,虚虚叹了口气后,无奈解释:
“放在平日,我自当是留待病患身旁直至对方醒来,可眼下你们扮人牙子的戏已耽搁了我此行不少时间,”
少年显然气结,努力强压愤怒,一改寡言常态,不死心动之以理,
“我若今日再不启程,便会有另一位病患因救治不及时而殒命!在下既已放言你父亲三日后会醒,便绝不会出错。”
末了,少年又添一句,“倘若真有那渺茫希望令尊没有醒来,只管去蕤仁坡寻我。”
那一双清冷桃花眼,直直盯向对方丝毫不怵。
“你...你少诓我!”阿贷结巴着强装有气势道,“满天下的医者抓来随便一问都说自己是蕤仁坡的,要不是阿瓜跟俺说你在隔壁县治好了许多人,俺也不会跟他一起绑你来救俺爹!你若非要走,先证明你真是蕤仁坡的人,否则俺必不会让你离开半步!”
魁梧壮汉完全忘了眼前少年所有的财物都被那位阿瓜劫走了,别说能证明身份的器物,他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兜比脸都干净!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初出茅庐的小大夫第一次见识到了人间险恶。
白衣少年彻底失语,不明白这人到底为何能这般理直气壮地不讲道理,眼底嫌恶之意渐显。
前世后来成婚后微生广玳与华款冬闲谈起初遇时,问过他——
当今医者皆向往去蕤仁坡求师,无论庸医、良医皆靠标榜自己师出蕤仁坡以求谋得门客,他师门真正的弟子又当如何证明自己身份时,才知晓他们家开山祖师创了一个极其能骇人的手段。
由于先祖爱玉甚,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利用独玉的特殊纹理在光线下特定角度能映射出西王母神像,品相好的独玉极为稀缺,故而蕤仁坡仅代代相传本家弟子一人一小块玉料。
各个弟子依据自身喜好雕刻成不同饰物随身而携,再加之蕤仁坡学成者皆妙手回春,蕤仁坡后人俱是被王母派下人间积德的流言便顷刻间传遍大江南北。
寻常百姓皆知西王母掌管不老药,于是乎蕤仁坡本家弟子只需稍稍将那神像显现于他们眼前,便可节省一大笔口舌就能让对方信服至极。
重生后微生广玳本想带着独玉簪宛若“神兵天降”救华大夫于危难之中,哪知异变丛生,只得携玉簪遗憾收了神通。
上辈子被搜刮干净的华款冬自然无法使这见效奇快的法子,只得继续尝试与眼前人讲道理,
“在下的玉牌一早便被你那位阿瓜兄搜刮走了,你大可向他要回来,放在这日头里,对着王母神像好好拜拜。”
魁梧壮汉一根筋站定,咬死华款冬不肯放其离开。
广玳终于看不下去了,吩咐棠枝带上钱袋,抬脚便朝那二人走去。
既然他们妄图借助在外人眼里把处理华款冬看作他们家务事的方式来粉饰太平,微生广玳便陪他们唱好这一出戏,插手一把这家务事,带着银钱来给这无辜被坑害的少年痛快赎身。
阿贷这魁梧壮汉打眼一瞧以为多有孝心,费尽心思为爹治病,实则内里虚伪至极。
毕竟他能跟一个熟练伪装成人牙子的人称兄道弟,又会是个什么干净东西。
广玳一面悄悄亮出金子引得阿贷原形毕露,舌绽莲花将他注意力全盘吸引,一面偷偷塞给华款冬一张纸条——
“进屋或施针或重下一剂猛药,激那老翁醒”
华款冬面露不解,棠枝便悄悄将银针递给华款冬,拍拍肩鼓励他勇敢去,然后加入她家姑娘疯狂给人许好处的队列,直直给人哄得晕头转向,笑得一阵痴傻。
不多时,茅草屋内传来一阵惊呼。
微生广玳与棠枝交换眼神,心下了然。
“哦~贷兄,你爹醒了!”主仆二人语气极尽浮夸。
魁梧大汉显然也是一惊,慌慌张张就往屋内赶。
屋内,老翁切实醒来了,神色清明,哪还有半分沉疴缠身之态!
广玳以肩轻轻撞了下棠枝,棠枝心领神会立马开启汇报模式,添油加醋将阿贷伙同阿瓜对白衣少年干出的事简洁明了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佐以微生广玳适时唉声叹气。
二人一唱一和,眼见得老翁逐渐怒发冲冠,抄起就近的农具对着阿贷就是一顿好打!
主仆二人装模作样要拦,老翁更觉羞愧难当,打得更凶更用力。
老翁虽年迈,一朝病愈,准确说来应是毒愈——阿贷他们下的余毒全被华款冬清完了,终于重新回到了那农户人特有的行动力极强状态,利落教训了阿贷阿瓜,将阿瓜手上还未被花完的财物尽数归还华款冬,又拿出积攒许久的银钱填补上了不足部分。
拿回所有物的华款冬面上虽仍平静无波,但望向微生广玳的目光还是隐隐透露着难以掩藏的好奇与震惊。
广玳本想潇洒事了拂衣去,留给这涉世未深少年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却不曾想那眼神实在太过热切,便瞧了眼棠枝,后者会意立马招手示意少年跟上。
三人无声走出了农家小院,一段距离后——
“问吧。”微生广玳率先打破尴尬开口道。
“姑娘怎知我未下重手?”华款冬拥着少许少年人的自矜,满腹疑问仍紧绷着脸故作镇静。
“因为你很笃定啊,医者向来忌讳将话言透言满,而你却偏偏同他讲了个实实在在的三天后,”
微生广玳低笑回应,末了又忍不住调戏道,“小大夫,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自负呢。”
“老翁年近古稀,三天时间恢复是为最佳。”
华款冬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还待再问,便抬眼,不偏不倚撞向了广玳不慎客气的打量目光,
“那姑娘又是如何得知那老翁醒来后是帮理而非帮亲呢?”
“这个嘛,我也是猜的。”
“猜的?”
“对啊,我看那农户院子里摆了双泥泞不堪的草鞋,看尺码就不是那位魁梧大叔能穿下的,那便只能是院落的另一位主人了,这般勤劳的人,我想他应该不坏。”
广玳说着,无意识支手点了点面颊,“你说三天能醒时,那阿贷脸上有冷汗冒出,还不自觉摸了摸口袋,这不恰恰表明他内里十分害怕老翁醒来吗。”
这下不只华款冬震惊了,只是按照微生广玳吩咐做事的棠枝也惊得瞪圆了眼睛,想到当时姑娘明明已经进马车里了,只是透过车窗缝隙看竟也看得这样仔细!心内不禁对自家姑娘敬佩之意更甚。
“姑娘果真慧眼如炬,是在下愚钝了!鄙人华款冬,字清遥,今日承蒙姑娘施以援手,他日姑娘若有用得上清遥的时候,尽可发帖至蕤仁坡,在下必当竭尽全力为姑娘排忧解难!”
华款冬边说边对着广玳行了个极正式的谢礼,“清遥还有要事处理,就此拜别,愿姑娘一路保重!”
头回受了这么大一礼的微生广玳连忙扶起华款冬,“好说好说,我名曰微生广玳,惯于助人,华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既有要事,那便快去处理罢。”
乐于助人,但不喜管他人内事的微生广玳,就这样破了惯例,惹上了这位后来的醋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