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木柴燃烧特有的烟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捡漏的破庙,这样狼狈的路上,赵归梦却觉得安心。
也许是因为太痛了,导致她脑子糊涂了,暂时忘却了四伏的危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好像火堆上飘起的一阵白烟:“我收到了一件氅衣,金红色,很好看。”
她没问是不是裴珩送的,裴珩也不主动提,只说:“红色衬你。”
“那上面绣的花,”两人各说各的,赵归梦眼皮慢慢阖上,“我很喜欢。”
裴珩弯了弯嘴角:“此花名唤沙冬青,开在朔州,此去朔州,也许你能见到。”
那一蓬蓬开在记忆里的黄色小花,几乎被黄沙掩埋。她早就见过。
“为什么是沙冬青?”
瑞京人喜好风雅,爱暗香浮动的一枝春,爱不惜胭脂色的川红,爱不自怜的广寒仙,也爱水上轻盈步微月的凌波仙。
可是没几人知道沙冬青。
“朔州少花,”裴珩道:“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此花,你们很像。”
赵归梦没有回答。片刻后,她往墙角缩了缩,拍了拍自己背后空出的位置。
很久之后,赵归梦才听到那人坐到稻草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她心想,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折磨裴珩,还是折磨她呢。不过她嘛,作为戟雪门内唯一的女侍卫,早已无所谓这些所谓的男女大防。
她身上越疼,心里的破坏欲越强烈,于是带着几分恶意,问:“裴大人可有婚约?”
“不曾。”
“哦,可是我听说好几家都有意与裴家结亲呢。”她一面咬牙,一面恨不得别人跟她一样痛。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从未有人见过她病发的样子。
偏裴珩见了。还是两次。现在怎么才能让他不要说出去呢,是剜掉他的眼,还是割掉他的舌?
“那是以前。”裴珩好像没有听出她的讽刺,反而说出她的未尽之意,“如今,应该是无人再想和裴家扯上联系了。”
他看向赵归梦,她面色苍白,额上冷汗密布。即使紧闭着双眼,也能看出她一脸的倔强。
如果她的病情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什么东西,她应当会抽出大砍刀,疯狂地劈砍,直到它灰飞烟灭。
即使痛成这样,她也是不服的,要较劲。跟自己较劲,也跟这病痛较劲。
“不打紧,”赵归梦吸了口冷气,还在笑,“有裴大人这张脸,实在是……不用愁。”
这一计疼来得如此剧烈,竟让她无法完整地说完这句话。刚说完不久,就觉得唇边传来若有若无的热意。
她勉强睁开眼,入眼就是那颗红色的小痣。
“实在是疼痛难忍,”裴珩望进她的眼里,眼睫低垂,仿佛说这话让他难堪,“你可以咬我的手。”
赵归梦原以为他这次总该生气了,毕竟她语气轻佻地夸赞他的脸,这对于金尊玉贵长大的裴珩来说,多少是有些冒犯的。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赵归梦瞥了一眼那颗小痣,偏了偏头,示意他拿开。
她不想咬人。
她想回戟雪门,抽人鞭子。
哎呀,她有些想念高程。
“赵门使恭维我了。”裴珩面上一丝被拒绝的尴尬也无,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成亲之事,我并不急。”
他伸手摘掉了赵归梦发梢的一根稻草,见她实在疼痛难耐,终究忍不住:“竟无良药止痛么?”
赵归梦忍了半晌,才说:“我看过大夫,没一个有用的。开的那些药,用久了,人就离不开了,药效还会减弱。”
她又跟药置气,冷哼一声:“既然药用久了无效,这痛忍久了自然也无效。我忍得住。”
裴珩看着这个疼得蜷缩成一团的姑娘,几番想要开口,又觉得不太妥当。她若是有家人,该是心疼至极的。
可是他听说戟雪门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孤儿。干的是见不得人的活,替上面那位杀人放火。见过的人,经手的事,多是暗里不该见光的。唯有这样的人,才好掌握,用着才放心。
她应当是没有家人的。
否则如何能说出疼痛忍着忍着就失效了的这种话。
裴珩闭了闭眼,开口又是泉水击石的清澈声音:“你注意到这庙里的佛像了吗?”
赵归梦闷闷地“嗯”了一声,气撅撅地说:“我不信佛。”
“这是地藏菩萨。”裴珩轻声道。
“菩萨不都阔面垂耳,笑容和煦么,这明明是个瘦老头,还愁眉不展的。”赵归梦疑惑道。
“是地藏变相。你看他左手的锡仗,顶端有只探头探脑的老鼠。老鼠翘着尾巴,还在往上爬。相传,这是地藏由于怜悯人间,才变得消瘦……”
裴珩的声音有一种催人入眠的感觉。
赵归梦含糊说:“怜悯人间?那么,先怜悯我吧,菩萨,让我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