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那里根本没有这张相片,这张相片是……”
宝文静静等玫瑰说下去,直到相片在玫瑰手里被掐皱,玫瑰眼神很冷地说:“你不说实话,我明天就走。”
“说!我说!照片是哥哥给的,就是从外国回来的那个哥哥,他还带我去找姐姐,让我不要跟你说。姐姐?你生气了吗?”
“是。”玫瑰颓然坐在地板上,双膝贴紧胸前,颤声低喃:“这张相片,是他拍的。”
姐姐跟妈妈又在说话,宝文偷听到了结婚不结婚?
姐姐不想结婚,妈妈答应帮她摆平?
还有画,把画还给他。
姐姐说好,我累了,想睡觉。
妈妈烫了杯温牛奶,递给自己:“宝儿,你姐姐最近精神不好,你把牛奶给姐姐端过去,让姐姐喝了好睡觉。”
“嗷!”
宝文挤进房门,姐姐换好睡衣,正要吃糖。
“姐姐~喝牛奶,妈妈煮的。”
玫瑰喝完牛奶吃完糖,等钻进被子里,才发觉窗帘没拉,外面还是明晃晃的太阳。
宝文踩着凳子,给窗户推开一溜缝,再“哗”地拉上窗帘,回过头,姐姐已经闭好眼睛,在睡觉了。
宝文从凳子上跳下来,踮起脚尖,轻声走到客厅,妈妈跟爸爸正要出门,为了不打扰姐姐,宝文也要跟去。她绊到了门,好大的声音,姐姐没有醒。
温泉好舒服,可宝文想姐姐了……伯伯让温泉的阿姨端来好多好吃的,还有玩具,哄宝文,宝文都收着,只盼明天回家,跟姐姐一起分享。
姐姐把她的玩具摔在地上,不再跟宝文说一句话。
妈妈拍门,姐姐也不理,等姐姐终于走出房门,说的第一句话是:“那就结吧,九月怎么样?”
姐姐笑容很大,宝文害怕。
姐姐跟宝文不亲了。
会冷落宝文,忽视宝文,欺负得宝文直哭。
宝文也不需要再守着姐姐了,姐姐每天都早出,但晚上一定回来。
姐姐好像也不走了,宝文很开心,不开心的是,有亲戚来家里帮忙装喜糖,逗宝文说你姐姐就要嫁人啦,快拦住姐夫哥哥,找他要红包。
宝文钻进姐姐的柜子,姐姐在睡懒觉,宝文偷偷撅起小嘴巴,印在了姐姐的脸上,姐姐醒了,宝文软糯糯地喊:“姐姐~不走,好不好?”
玫瑰无言地看了宝文很久,宝文感受到某种眷恋,等来姐姐点头。
“那拉勾?”
“好,我不走,我回家。”
“姐姐~起床啦~宝文请你吃奶黄包!”
童话里的玫瑰公主身穿雪白的纱裙,手捧一把绿叶子的玫瑰,安详地躺在床上。
白玫瑰散发出的芬芳,好香,好香——
宝文凑近了看,发现绿刺扎进公主的手臂,扎得很深,鲜血早已凝结。
她突然意识到,公主陷入的,是永久的沉睡。
没关系,宝文有真爱之吻,不需要王子。因为玫瑰是宝文的姐姐,宝文爱她,所以宝文亲一亲,公主也会醒。
周宝文满怀虔诚地,趴在玫瑰身边,在玫瑰的嘴角边,啵下一个吻。
可公主并未苏醒,宝文慌了,她跪着凳子,敞开窗户,想把魔力吹散,可还是好香好香。
她去扯姐姐怀里的“毒刺”,扯碎了花瓣跟叶子,刺也扎进她的手指,宝文连掉下来的眼泪都是碎的,一叠声地叫“姐姐”,姐姐没有醒,她也没有死。
……
原来杀死姐姐的,不是那捧玫瑰。
时隔多年,宝文透过泪眼终于看清,看清滚在书桌上的水晶球,空了的糖罐,杯底沉淀的残渣,以及水晶球表面附着的粉沫。
是安眠药。
姐姐是用妈妈送的水晶球,碾碎了罐子里的“糖”,吞药自杀。
“姐姐……姐姐!”
宝文从梦里哭醒,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泪水攒湿枕巾,沤得她眼窝也都跟着涩痛……想揭开被子,想要翻身喘气,手磕到一角硬物,宝文去摸,摸到姐姐的书——《陈慰的玫瑰》,她睡前看完了结尾……
“我会回来的。”
“你要等我。”
……
“我等你。”
陈慰的一句“我等你”使周宝文悚然惊醒,那些急遽淡化的梦的残影开始聚拢成浪潮,将宝文卷到浪底——窒息、痛苦、恐怖、眷恋——宝文咬紧被角,咬不住哭声,在粘腻的黑夜里,一切都显得更加真实。
书里的白玫瑰是真的,哥哥是真的,小时候放五一,她真的去找过姐姐……观自斋书店的霍老板,小织姐,桑桑,还有小石榴……姐姐在这里生活过,爱过,也挣扎过,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是连宝文都由衷欣慰的结局。
可是书外面的姐姐死了,她没有回去心心念念的古南街道,甚至在宝文的记忆里,她只字未提,却写成了这本书,像补充了她的遗言。
宝文揣紧那本书,眼泪一直没断过,现在想起来一句,就心痛一句……写书的时间一定很长吧?那么长的时间,姐姐肯定有发病的前兆,假如自己当时不那么自私——只想要姐姐留下来陪自己——也许就能发现端倪……知道姐姐的糖,跟妈妈的安眠药,其实是同一种。
如果她愿意多问问姐姐:除了宝文,你还喜欢谁?织织公主她们呢?姐姐不开心吗?也许姐姐就肯多想一想,而不只是想到死亡。
如果她早点告诉其他人,而没有当作是“睡美人”的童话,也许姐姐就还有救……还有好多好多,宝文心闷到发痛,她不能不感到,对于姐姐的死,她负有一定的责任——妈妈也是。
将本来就生病的姐姐推下深渊的,还有妈妈……
妈妈给自己的爱太多、太满,甚至一度让自己笃信:宝文就是世界的中心,谁都喜欢宝文,爱宝文,这才是真理。可妈妈给姐姐的爱又太少,梦里她们吵架,总是泪流满面的收场。
妈妈年前还带她去扫墓,对着姐姐和白叔叔,还请他们保佑宝文……
周宝文哭出了声,像小鹿在哀鸣,哀她早夭的同胞,哀鸣错误,哀叹故事里的美丽,哀伤终章的承诺与青山的墓碑……
噩梦惊醒的周宝文只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爬下床拧亮小夜灯,泪流满面地坐在灯下,揭开书信盒,拿出最上面的那封信,拆开,是完全陌生的、字迹泛旧的《结香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