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悬于整片天空上的巨大喇叭被打开了,短暂的杂音之后,字正腔圆的播音声在火烧云间回荡起来。
舒缓的纯音乐紧接着响了起来,震动了云霄。
整座乐土都仿佛浸泡在了音乐中,浸泡在了《老城一刻》这档节目当中。
黏腻的、浅淡的,药水的味道流淌起来,闻上去古老,和节目的声音一样古旧。天空像是皱成了一张老旧的羊皮纸,每一丝缝隙里都是来自旧日的沙哑的杂音,干干的,涩意的,尖锐的。
“欢迎收看由连禾堂赞助播出的《老城一刻》,滋滋……老城虽……不弃……”
柳易已经听了许多遍的开场白在四面八方回荡,他心中有了某种预感,张开手掌将齿鞭收回体内,微微仰起头,覆盖面部的手掌为了捕捉声音中的细节而如蝶翼般开合。
“滋滋……今日傍晚玉壶市花濯区一带预计将出现火烧云……滋……看一看天……”
主播正在用平稳的嗓音述说着早已说过成千上万遍的内容,这一次播报中的火烧云真实出现在了天空中。
但柳易的注意力不在播报本身上,而在播报过程中的杂音上。
他细细倾听着杂音的起伏,那些潜藏于干扰之后的微妙的变化。
之前他就觉得这些杂音里有东西,而现在《老城一刻》的声音在乐土尤为响亮,杂音也尤为得多,因此他钻入那声音的细微之处,听到了——
刺耳的尖叫,低沉的哀嚎,痛苦的呻/吟。
咳血、翻滚。
火焰噼啪剥落下皮肤。
仿佛有成百上千的人正在惨叫,他们的哀嚎声融汇到一起,成为了干扰节目的古怪杂音!
他简直能想象大火如何一层层地剥离这些脆弱的生命,而在这场火焰中,在火烧云的见证下,在烧焦的连禾堂店铺内,一个怪异诞生了,那些融合到一起后就难以分辨的惨叫正是它初生的啼哭。
杂音停止。
音乐也停止了。
关于火烧云现象的简短播报完成的刹那,他看到天地变色。
*
柳易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人群从他四周经过,他看到两个年轻的女孩手挽着手欢笑着走在路边,看到搬了一天水泥的工人赤着膊站在小摊旁。
遮遮掩掩的高度异变者将帽子往下拉扯,低着头匆匆走过。
有谁撞了他一下,有人说道:“不要站在路中间挡着啊。”
他下意识挪动了几步,走到路边。
仰头看了看天空,太阳正在沉没入崎岖建筑的边角,云彩铺满了天空,时近黄昏。
低下头,人们疲惫、欢乐、悲伤、阴沉的面容映入眼帘。
小摊贩上售卖的食物的香味飘到鼻畔,他轻轻耸动了下鼻子,然后更加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只长有硬甲的灰色的手。
他轻轻握拳,一截截骨甲也随之变幻了形态。
甩了甩尾巴,柔顺的尾鬃差点拍到身后的一个路人,他在路人不爽的骂声中转过身。
一手伸到脸边轻轻蹭了蹭,另一只手伸出,将这个骂自己的路人从地上抬起。
“呃呃……”这个皮肉松弛的中年男人被一只是寻常人两倍大手扣住脖子,脸一下子发红,嘴里发出不成句的声音。
在男人的瞳孔中柳易看到了自己,被无数苍白手掌覆盖的可怖的面庞稍稍靠近了男人。
他有点搞不懂自己为何会以这种形态出现在这里,脑袋空白。
既然如此,他明白自己肯定是失去了一段记忆——
稍微一用力,手掌破开脆弱的皮肤,陷入肌肉、陷入温热的血液、陷入跃动的血管。
他松开手,注视着脖子断开的男人无力地倒在地上,周围响起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骚动声变响了数倍,他深吸了一口散发着温热血腥味的空气,看了几眼周围,低声道:“不要装了,你们都不是真正的‘人类’。”
话音落下,嘈杂声回归平常。
女孩笑着晃荡过街道,站在路边的男人用估量的眼神凝视着她们的背影。
断掉脖子的男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到做冷面的摊位钱,脖子里咕噜咕噜冒出血泡,“加一个鸡蛋、一根开花肠、一串骨肉相连,多加辣。”
“好嘞。”
冷面被扔在铁板上,升腾起一片嗤嗤声。
柳易默然观察这一幕,他已经取回了上一次“乐土时间”里的记忆。
在推断出乐土内存在时间重置现象后,他就悄然布置了保存记忆的后手。
——乐土里的每一日,在傍晚六点《老城一刻》播报到火烧云出现时就会结束,所有人的记忆清空,进入下一日,从黄昏刚开始的时候轮回。
其中有两个特殊的东西不会受到重置影响,一是《老城一刻》,第二则是乐土本身。
因此他将记忆同步记录在了乐土这里,他将自己的经历“寄存”在乐土的血肉中。
这是一种对力量的精细运用,如果硬要分类的话,可以分进“法术”一类内,是技艺而非天赋。
而且他本就拥有镇压一系的能力,更容易做到不令乐土发现有个不速之客把记忆塞给了它。
如果不是最近“吃得很好”,他不一定能做到悄无声息地顺利完成此事,所以还要感谢死亡骑士与食鱼者的无私付出。
这些来往的行人都是怪异的一部分,捏断其中一人的脖子,释放其中的气息,他就能拿回记忆了,非常方便。
“怪物……”
沉思间,他听到有人如此称呼自己。
转过身,他看到微微佝偻脊背的老头站在路的对面,正有点愣怔地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