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日下午,王教官前来支援,我们才得以退敌,继续前行。从他口中我们得知李盈和张广相继阵亡的消息,季乐和李教官也已带领余下的左路军前往支援北营。我们立即快马加鞭,必须抢在齐王破城之前挡住他前进的脚步。
以你对季宸的了解,他会降吗。离皇都越近,我的心情越忐忑。
只要王上还在,季宸绝不会降。这是小风的答案,事实证明小风是对的,季宸没有降。
我们到达北营的时候,季乐仍在三公里外与齐王的左翼军奋战,尚未抵达。而北营的驻地已然换上了齐王的旗帜,如今齐王与皇都只有一步之遥,王位唾手可得。驻地前的空地上吊着一个人,即使还隔着一段距离,我仍能认出来这个人是谁,因为他没了一条腿,是季宸。
季宸的身边站了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从盔甲和佩剑上可以推断出他是齐王的副将。他举起了长刀,正要朝季宸砍过去。这一刀下去,季宸即使不死,怕是也活不成了。我握紧了手里的缰绳,心里生出一丝痛惜。季宸不知道要比季宁勇敢了多少倍,为了守住对祖父和全军的承诺,他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埋没自己的尊严。可是他只是一个临阵脱逃的将军的替身罢了。
我紧紧盯着季宸,接着我看到一把剑飞了过去,把即将斩在季宸身上的刀震开,然后直直地扎在捆绑着季宸双手的麻绳上。是飞云汉剑。小风踏在马背上,在空中翻了两个身子,又落在了驻地的前坪上。这一切发生的很快,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和王教官已经带着军队冲进了驻地。
季宸就倒在我眼前,他的手腕上是麻绳勒出来的血痕,脸上有擦伤,腹部有一处严重的刀伤,血不断从里面涌出来,湿透了他的衣服;他的断肢下已经积了一片血迹,衣服上尽是血污。长发凌乱地散在前额和脑后,他没有哭,眼圈是红色的,眼底有一片乌青。我知道他已经尽了力了,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眼下,大概是他此生最为凄惨的时刻了。
小风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了季宸,然后把他抱了起来。季宸的手紧紧攥着小风的衣服,骨节泛白,嘴唇颤抖。我知道他非常痛苦,也在极力忍耐。齐王已经起身走向了我们。小风镇定地把季宸交给了医官,然后向齐王行礼。幽王府继任祭司顾怀风见过齐王。
哦?竟不是我季家的孩子,还真是可惜了。齐王这样说,把飞云汉剑从木桩上拔下来,亲自交给小风,小风双手接过剑。还未及再谈论其他,突然有信使闯了进来,是王宫里来的人。
王上,驾崩了。
——《季夏札记,战败》
陈启文给冯佑诚赐名,寓意有二。“佑”字是万物楼下一辈直系弟子的标记(如陈启文的弟子第二字都是“怀”);“诚”字意为忠诚,陈启文要冯佑诚一生对顾怀风忠诚。冯佑诚不是陈启文的弟子,是陈启文替顾怀风收的弟子。所以陈启文不传冯佑诚武功,只让他懂得忠诚。
冯佑诚是最好的学生,因为从未接触过人类社会的复杂,他的心澄如水,你给他什么,他就把什么当成是自然法则。他天性机敏,聪慧严谨;有不同于常人的空间感,地形图看一遍就能够背下来。但凡走过的空间,闭上眼睛都能画出平面地图;他对动物有天生的威慑力,斗兽场的野兽见到他甚至都不会主动进攻;唯一有些可惜的是冯佑诚不识字,连开口说一个字都不肯。
尽管如此,这个年尾陈启文依旧过得很得意,他替顾怀风收了一个好徒弟;与陈启山的拉锯战也到了收尾的阶段。相反顾夏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他跟随沙漠商人一路北上,到了中原王室版图上最北边的一个城市——北下关。北方地区气候寒冷,人烟稀少,经济发展落后,而这里被誉为北方最后的富饶城。
北下关盛产铁矿和煤炭,因资源丰富,商道四通八达,聚敛了北方地区几乎所有的财富,到这里来散货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年底的天气真是耗人,走在路上的时候,顾夏以为自己的脚底板都要和脚下的雪冻在一起了。雪越下越大,顾夏把盐袋子捧在胸前,用衣服裹着,用身子挡着。这死物倒是滴水未沾,顾夏的人却被淋了个透,牙齿都忍不住地打哆嗦。
“速度快一点,把货都出完,我们就可以回沙漠里过一个好年了。”仆人老爷催促着奴隶说。顾夏心道再快也赶不上回去过年,北下关连日降雪,积雪覆盖着将近一半的商道,就算是在两三日之内把货都出完,他们多半也要留在这里过年了。
年关的当口,家家户户都在采购食材,添置衣物,街道两旁十分热闹。顾夏的眼神在冰糖葫芦上多停留了一时半刻,又飘向了远处的高山。巍峨高大的远山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银雪,看上去像是洒了白糖的带皮芋头。这就是屹立在北方边境的阿拉万古山,他替王室挡住了骁勇善战的玉合族人,为北下关在内的三十余座城市提供了丰富的动植物资源。
正在顾夏专注于观赏远山时,他身边的奴隶脚下一滑,摔了一个狗吃屎。好在他用身子护着盐袋子,口袋的密封也极好,所以袋里的食盐并未洒出一星半点。这人就摔得格外惨烈了,膝盖上的血迹瞬间洇湿了雪地。因为疼痛和寒冷,奴隶蜷缩在地上,迟迟没有站起身子。
“别磨蹭,赶紧跟上。”仆人老爷扬起了手里的鞭子,顾夏见状不着痕迹地向外侧平移了一步。仆人老爷又向前跨了一大步,把伏在地上的奴隶拽了起来。
“注意脚下,仔细看路,货洒了小心晚上没饭吃。”所有人立即缩了缩身子,把打量街景的眼神收回来,埋头看路。
入夜,沙漠商人带队在城中一处客栈落脚。屋子里烧着炭火,让人一下子暖了起来,顾夏舒服得眯上了眼睛。卸下货物后,奴隶被赶到大厅里吃饭。饿了将近一天,顾夏可没有矜持的心性了,他抢得最快,没想到刚吃了个半饱就被仆人老爷逮去看货。
他们一行二十五个奴隶,两个仆人老爷,和一个沙漠商人,携带食盐约二百五十公斤,价值超过一千两。顾夏站在房门口,眼神透过门缝,朝里面虚虚望了一眼。贮存环境干净,货物摆放有序。不出意外,最多三天,这些食盐就会变成白花花的银子流进沙漠商人的口袋。顾夏伸了个懒腰,从衣服里摸出半张糖饼,用手撕开了,一点、一点吃到嘴里。
走廊里的窗子漏风,顾夏受冻蹲在地上,透过窗户缝数天上的星星。正是入神的时候,楼梯口走上来两个人,同是来看守货物的奴隶。这二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扰了顾夏的兴致,顾夏低下头,装作没注意到他们。
“客栈进了一群什么人。”
“看打扮不像是善茬儿……”
“里面的有个姑娘可真漂亮。”
“那又怎么样,又吃不到嘴里。”
“你没看见她刚才多看了我两眼吗?”
“你眼睛有病吧?谁看你了。别想有的没的,这一晚上都要在楼道里受冻了。”
“那不是还有个倒霉蛋一起吗。”
倒霉蛋不想说话,于是沉默地垂着头。忽然顾夏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很淡,但是凭借他敏锐的嗅觉依旧可以捕捉到一点痕迹。顾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用手捂住了口鼻。另外两个奴隶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们被特殊的迷香在不经意间迷得东倒西歪,最后身子一斜,叠罗汉似的倒在了顾夏的脚边。顾夏也趴在膝头,假装被迷晕了。
一个裹着貂皮袄子的少女走近了房间,顾夏不动声色地微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她脚下一双白色的靴子。只这一眼,顾夏也知道这人非富即贵。这靴子是上等纯羊毛做成的,即使在富庶的北下关,也并不多见。少女用脚踢了踢地上叠着的两个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顾夏猜她是在透过窗子看房间里的货物。
顾夏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他听说北下关当家做主的除了当地官员,还有阿拉万古山下的猎户。猎户之间分门别派,甚至划山而治,抢夺资源;得来的动物皮毛、腌制晾晒好的各类肉制品、珍贵的药材等,尽在关内外售卖,赚得盆满钵满。
少女短促地惊呼了一声,多半是看到了房内成堆的盐袋子。关乎货物的安全,顾夏不宜再装聋作哑。若是这批盐有任何闪失,他们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顾夏装做重心不稳,一个倾斜,整个人倒在地上。少女被突如其来的动静下了一跳,蹲下身子查看的同时,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即使是闭着双眼,顾夏都感到眼前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然而下一秒,少女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正当顾夏疑惑之际,他听到了少女颤抖的声音。
“季夏?”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顾夏依旧会感到心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他闭着眼睛,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却蜷缩起来。一个认识季夏的人。是谁?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出现在顾夏的耳畔,两方的人对峙当场。
“什么人,在我们房间外鬼鬼祟祟,欲意何为。”是仆人老爷的声音,
“我们的人。我们是阿拉万古山下的猎户,你们是什么人?”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听声线年龄在四十岁左右。
“沙漠里走货的商人。你们的人迷晕我们的看守,难道是觊觎房中的货物?一直听说阿拉万古山下的猎户财力雄厚,如果想谈生意,大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仆人老爷笑道,在北下关的地界内,他们万万不想得罪当地的权贵,生出额外的事情。
“哦,原来是沙漠来的客人,看起来是有些误会了。”同是生意场上的人,自然也知道沙漠商人的名号,“敏敏,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向客人们解释清楚。”
“沙漠里的人,”名为敏敏的少女看着顾夏小声说,然后连忙站到两位仆人老爷的面前,“对不起,沙漠里来的客人。是这样的,在楼下的时候,这两个人一直偷偷看我。我有些不开心,于是想趁他们上楼的时候,教训他们一下,这就用了迷香把他们迷晕了。我一时好奇,看了房间里的货物,还请客人们不要见外。”
“看起来是我们的人不懂事了,敏敏小姐可看见里面是什么货物?”仆人老爷放柔了声音,顾夏猜测,这个敏敏的相貌一定有几分可人。
“如果敏敏猜得不错,货物是食盐,这是我们北下关很缺少的资源,如果能和客人们做成这一笔生意就是再好不过了。”敏敏立即将功补过,想极力促成双方的生意。
“哦?诸位猎户老爷可有意愿?接近年关,我们也赶着返回沙漠里复命,如果猎户老爷们愿意包圆这所有的食盐,价格好商量。”仆人老爷顺势说,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站在这里说话了,楼下包间一叙如何。”猎户老爷开了口,
“好。这三个人就暂交由敏敏小姐处置了,敏敏小姐自可以随意教训他们。不过他们怎么说也都是沙漠里的人,命得留下,人得归还。”仆人老爷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三个人,算是卖了个人情给猎户老爷。
“真的吗?谢谢。”敏敏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听上去喜出望外。
于是猎户老爷的人把包括顾夏在内的三个奴隶抬进了楼下的柴房里,等候敏敏的处置。其余的人则一起下楼与沙漠商人会面,商谈食盐出售一事。顾夏一直保持着清醒,直到柴房的门被锁死,他才睁开眼睛,从装死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他猜到了敏敏的身份,心里已经有了底。只是拜另外两个蠢货所赐,他得在这破地方冻一个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