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人花名林阮,是天香楼排名前三的花魁,能歌善舞,喜吟诗作对,通晓琴棋书画,皇都里的文人墨客一多半都喜欢来天香楼翻她的牌子。酒席上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听了个大概。
忽然席间的人全部噤了声,因为林阮正在唱歌。她的歌声悦耳动听,余音绕梁,我竟不自觉地沉浸其中,一曲终了才恍如梦醒。众人皆喜,满面春风,只有小风一人面色如常地接过姑娘手中新上的龙井茶,端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依我所见,他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林阮并没有入了他的眼。
林姑娘所奏的是南方诗人所作的《琵琶叹》,讲的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在途中遇到了一个弹琵琶的姑娘,他对女子一见倾心,二人很快私定了终身。书生坠入温柔乡中,全然忘记了自己在路途中耽搁的时日。等书生想起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赶考的时间。不过一想到自己讨了一个佳人做妻子,错过考试的事情,他便不放在心上了。谁知道一觉醒来,他枕边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镇上的人也都说没见过这女子。这一切恍如大梦一场,可他确实已经错过考试的时间。书生顿感绝望,于是投河自尽了。
没想到的是,那姑娘实际上是个女鬼,一直将魂托在琵琶琴上。书生无意间波动了琴弦,把她放了出来。这书生并非是黄粱一梦,不过这一切都是旁人看不到的事情罢了。书生死后,终于与心上人相见,至于后事,则留给了众人去想象。我们刚才听到的是这曲子的其中一段,是他们从初遇到相爱的篇章。
原来小风知道这曲子,这多半也不是他第一次听,对此,我心里有点好奇,又有点惊讶。小风藏了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师父唱过,故事是他讲给我的。小风看出我的疑惑,抿了一口茶水说。身边的人眼睛都黏在了林阮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我和小风在说小话。
林阮没有在台上耽搁太久时间,节目结束以后,她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把台子让给了下一个节目。我原以为在这种大日子,以林阮的身份会多表演两个节目。这时,小风在桌子底下拉了一下我的袖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林阮一个人独自上了楼梯。原来是三层的贵人想见林阮。
这时,一组身着异服的少数民族姑娘依次登台,她们脚踩跷跷板,头顶瓷碗,宽大的彩色裙摆在半空中绽开。我心道这些女子可真不简单,这样的平衡力,哪怕让我练上三五年恐怕也是不行的。楼下喝彩声不断,向岚和周俊驰也发出啧啧赞叹。
趁这会功夫,我们的菜也上齐了。周俊驰第一个举杯说了两句贺词,桌上的人纷纷附和。我端着茶杯对着向岚抬了抬手臂,少喝酒,一会怕是没人送你回去。向岚不说话,只是浅笑,然后勾手把身边的姑娘搂进怀里。
天香楼虽以美女闻名,但酒宴与萃华楼相比,并不落下风。主菜口味以酸辣为主,辅以微甜的点心,配上清新味苦的龙井,别有一番滋味。这里的姑娘各有各的美法,各有各的特长,也难怪能够俘获众多王宫贵族公子们的心。天香楼的纸醉金迷和斗金苑是不同的,天香楼更像是一剂慢性的毒药。
小风突然用手指碰了碰我的手背,我下意识地向楼梯口望去,然后我看到了林阮的背影。这三楼的贵人花钱点了林阮,却只和她独自待了一柱香的时间,难道是为了下一盘棋吗。这时候,季乐起身离席,接着我眼见着他朝林阮走了过去。我们离他截住林阮的地方不远,他以有些拘谨地口吻问林阮,能否同他下一盘棋。我正在喝茶水,听到季乐的话险些把茶水呛了出来。而林阮的回答更让我意外,她说,荣幸之至。
众人的眼光此时都被季乐和林阮吸引了过去,喜欢凑热闹的手忙脚乱地腾了张桌子出来,又摆了棋盘和棋子。这一看我才知道,原来林阮下的是象棋。季乐和林阮坐在了桌子的两端,四周很快围了一圈人,我见状也凑了上去,小风还留在原位上喝茶,他很有把握地对我说,林阮不会赢的。
在象棋方面,我只能算是个半吊子。不过我看出季乐在象棋上的造诣虽然不比上他的围棋,水平也在中等以上。围观的人里懂棋的没有几个,多是想借机会近距离欣赏林阮的美貌。这时我忽然闻到一股很特别的桂花香,还不等我分辨它的方向,香气已经消失了,或许是天香楼哪个姑娘身上的香味。
一柱香以后,林阮认了输,她与季乐又客套了两句后才离开。棋局已毕,林阮也走了,围观的人很快散了个干净。只有季乐还留在原位,似乎在回忆刚才的棋局,又或者在回味林阮最后的嫣然一笑。我心想季乐这是被勾了三魂七魄了,我上前拍他的肩膀,把他的魂拽了回来。
所有人又回到了酒桌上,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节目,约莫半柱香以后,节目进入了尾声。林阮作为主人家,和另外三个花魁轮流到每一桌向宾客敬酒,表达谢意。很快她们到了二层,林阮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在之前摆放棋盘的地方停留了一下。我见她脸色微变,和身旁的婢女耳语了两句,眼神里又闪过一丝慌乱。然而她很快调整了情绪,朝我们走了过来。
今日是天香楼的大日子,多谢诸位公子前来捧场,林阮敬各位一杯,盼着日后能有机缘为你排忧解难。林阮的声音温婉细软,听了都让人手脚发软。这时,林阮的手腕一晃,酒杯垂直下落。坐在林阮附近的人立即慌了神,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接下这个杯子。
小风伸手捞住了酒杯,里面的酒水一滴都未洒出。他面无表情地把酒杯递给林阮,林阮定神看着小风,双手接过了酒杯。请。林阮看似在向全桌人敬酒,但在我看来,她敬的只有小风一人。
好辣,当我的嘴唇接触到杯中的液体时,我不由得顿住了手。我偏头看了向岚一眼,他果然在坏笑。刚才我分神看小风的时候,这人竟偷偷把我杯里的龙井茶换成了酒。在向岚挑衅的眼神下,我只能硬着头皮把酒水喝了下去。接着便是一阵晕眩,连心脏也跳得快了起来,小风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拿过我的杯子,立即知道向岚给我换了酒。他很不高兴地横了向岚一眼,向岚不在意地扭过头,端着酒杯和另外的姑娘喝酒。
我眼前的画面有些晃动,周遭的声音也忽远忽近,只有小风沉稳的声音低低地沉在我耳边,少爷,我们回去吧。
嗯。我按了按太阳穴,把手搭在了小风肩上。在迷迷糊糊中,我隐约见周俊驰走过来多问了两句,然后我就被小风架走了。从楼梯口下楼时,我瞥了一眼摆在那儿的棋盘。奇怪的是,那棋盘有人动过了,分明只动了一步棋,处于劣势的林阮却立即扭转了棋局。我看着小风黑白分明的眸子,勾了一下嘴角,最聪明的,还是我们小风啊。
——《季夏札记,林阮》
“你们迟到了。”阿杰从桌案的书堆里抬起头,冷漠地看了小秋和酸枣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写字。
“近来骆驼棚不太平,我保证下次一定不迟到。”小秋上前一步解释。阿杰借仆人老爷的身份之便,遣小秋和酸枣二人前来收拾书房。三人以此机会通传消息、进行联络。
“出什么事了。”阿杰一边写字一边问,他的字体规整,甚至连每一个字的大小都是相同的。
“桂系和林系正在计划闹事,还准备把我们陈系拉进来。”阿杰成为仆人老爷以后,陈系实际上落在了一个叫李清的人手中,不过因酸枣和阿杰的关系比较亲近,酸枣在陈系里一向也说得上话。
“要离开骆驼棚,你们还需要多久。”阿杰放下手中的毛笔。
“我,随时可以。”小秋已经掌握了通过仆人老爷考验的方法,离开骆驼棚只是时间问题。
“最慢三个月。”酸枣在心里默默计算了自己的积分。
“李清可能会借机吞并桂系和林系,离开骆驼棚前,找机会和他划清界限,见证人越多越好。”阿杰看着小秋犹豫的神色挑了一下眉毛,“你猜的没错,我要你们暗中支持桂系和林系的活动,并设法控制他们行动的时间,前提是保证身份不暴露。明白吗。”
“这会不会有点困难?”小秋揉了揉头顶,
“办法,也都是人想出来的。”阿杰随手递了一摞书给小秋,
“我不认识几个字……”小秋磨磨蹭蹭地接过书,
“学。”阿杰曾花过一段时间教酸枣识字,眼下酸枣已经大致能读出大半本书的内容了。阿杰希望身边的人都是对自己有用的人,他只希望小秋不要拖他们的后腿。
“如果我们通过向桂系和林系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来控制他们活动的时间……”酸枣看了一眼阿杰。
“什么东西?”小秋眨了眨眼睛,抱着书去一边坐下了。
“比如炸药?我上次看到一本书,上面好像有关于炸药的做法。”酸枣眼睛一亮,阿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柔和。
“还有,我上次让你在阿鼻殿取的药材收集齐了吗?”阿杰看着低头翻书的小秋说,小秋反应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头。
“哦,药材的事情!已经找齐了,不过每一味只有那么一点,够用吗?”小秋大部分时间在阿鼻殿上工,有时间和能力从阿鼻殿的公共药材里偷取的药材,只是这个量需要仔细拿捏,否则很容易被发现。
“真正的毒药,一滴就够了。”阿杰的眼中似乎有寒气,小秋立即低下头,“你们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整理书房。不用辨认书的类别,书皮颜色一致的放在一起。”
“不早说……”小秋瘪着嘴埋下头。
“桂系和林系不会无端生事,背后有人煽风点火,私下找找线索。”阿杰推开门走出了书房。
“诶?酸枣妹妹,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和新来的那批奴隶有关?”实际上,这一批奴隶是前一年年尾从沉南城来的。他们其中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即使往日里总是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面,也依旧能引人多看两眼。他在这一批新人里似乎颇有威望,小秋在暗地里至少看到过三次有人主动向他示好,这些人称这少年为“小鱼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