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山听着,只觉得可笑。她理解阿爷的做法,她理解……明知野兽盘于山崖,又怎会拿着自己的肉去引?
一个失信背刺的君王,只会想着如何将天策府仅剩的价值盘剥干净,然后毫无留恋地弃之。兵书里的秘密关系千万,阿爷如何会傻到相信,这是能拯救自己的筹码?
这只会是,加速他死亡的刀。
季虎却摆出一幅惋惜的样子,继续说道:“但是,那是晏家百年的心血,晏屺光怎么可能舍得让一切付之灰烬?说来我也百思不解,如今见到你,方才想起,纯洁孤高的鹤,实为猛禽,可以搏鹰。想要不为人知埋去这些珍奇的兵书,没有比女公子更合适的人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含山神情坚定,满脸只写着憎恶。
她的眼神,竟对他没有一丝的躲闪。季虎大抵也没想到,那个总是拘泥闺中,柔柔弱弱的小女郎,什么时候已然出落成这样锋利。她不仅好好地活了下来,甚至能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要知道,他季虎驰骋疆场也有快三十年,因为魁梧彪悍,赤面黑须,一手双刀使得出神入化,平日里总被人称作“斧副将军”,从未有人敢一直盯着他看过,更别提是个年轻无为的娘子。
他想起来什么,忽然笑了一下:“含山不必紧张,我也只是猜猜。你若不想说,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好逼你。再说,你毕竟也算有新的靠山了……”
含山显然浑身的寒毛立起来。
她这才恍然想起,出发赴宴前,陆战曾提醒了她:若遭人认出她与齐国人坐在一席,那些她千方百计要替天策府洗脱的罪,便再也难了。
她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却还是能感觉到自己从头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燥热,顷刻就浸湿了里衣,连额头都慢慢沁出汗来。
见她不说话,季虎步步紧逼着,仿佛踩中狐狸尾一样兴奋:“你与陆战那小子,怎会走到一处去?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一处的?”
“我在魏国被害已举目无亲,又有人穷追不舍。既然人人都迁怒于我身上有着齐国的血脉,我便只能投奔母家。遇到陆战,不过是机缘巧合,他救过我一命。”
事已至此,含山便从未想过撇清与陆战的关系,也自知不可能撇得清。于是,她定要逆流而上,才能搏得些底气。
“你们姐弟二人的经历倒是如出一辙。”季虎听了却忍不住低声嘲弄。
“什么意思?”
“陆战能带你来到这,便证明你们的关系不那么简单。我季虎年纪虽不轻,但也没那么好糊弄。含山,你尽管与我说实话!倘若是陆战那厮威胁绑架了你,我为了旧情,也定然救你。但若是……真与他生了别的事,叛国之人,我……也帮你不得。”
他若有所思,答非所问。
呵,含山想道,这可真是个好问题,送命的题。他季虎是什么人,天策府的乌有之罪还没坐实他便急迫地送一程,现在又来装什么大义凛然。
可真真切切的,她确实哽咽住了:“……”
横竖都不是,该怎么回答?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季虎忽然沉下声,再加之魁梧的身材本就压迫着她的所有视线,她确实一下子心绪全乱,只能尽量睁圆了眼睛望着对方,以微不足道地支撑自己的信念。
可呼吸是骗不了人的。
眼前的季虎,令她害怕。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忽而,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字句清晰地回答道:“她是本王的,王妃。”
季虎一怔,身形微微晃动。晏含山在他转过身时,也抬眼去寻那声源。昏暗的廊灯下,有一个浑身鸦青,身材高挑的郎君走来。他华服上的金线反着低调的光辉,腰上坠着一串长长的白玉铛。
脸虽模糊不清,可浑厚而摄人的声线却是含山熟悉不过的。
陆战不急不缓地踱至她跟前,将她从季虎的对面揽到了自己的身边。她的肩膀恰好到他臂弯上几许,他的袖一挥起,便轻易将她整个身躯都笼罩在了怀中。
这么一看,颇有几分秀弱美人与将相英雄的般配。
季虎亦对陆战的出现感到惊讶,故而半晌作不出声来。不过很快,他盯着这对看似“郎情妾意”的新人,转而又理清了思绪。
“看来,女公子,是第二种情况了。”
含山尚未从重重的敌意中理出点什么来,这会又被陆战的突然出现打个措手不及,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老匹夫了,只能干瞪着眼。
片刻,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望向自己的“夫君”,将这棘手的问题递给了他。
陆战故意不立刻搭话,直到收到了她可怜兮兮的讯号。
他淡漠地回复道:“本王重情重义,自然是对含山情根深种,才会冒着危险娶她为妻。为此,本王有能力,也决意替她挡去一切恶害。你们可以弃之不顾,但不意味着本王不能捡起来好好爱护,这与她是哪国人,无关。”
“镇北王,本官说的,是她通敌!”季虎高声强调。
他似乎丝毫听不出陆战话里的讽刺,讽刺他朝秦慕楚,无能为力。
陆战嘴角轻轻勾起,反问道:“你说的,亦是本王通敌?”
纵使有这猜测,以陆战的身份地位,如何也轮不到季虎一个外邦使者来置喙。这回,算是将他噎住了。
“本王今日能进这魏宫,能率千军万马,就说明,本王不仅没有通敌,本王的君父,亦是个坦荡的明君。”
季虎脸色铁青,在这沉沉的夜色里,仿佛又黑了一圈,彻底只留下两只欲言又止,愤怒又迷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