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总能见到你爷爷吗?”戚语先不懂。
他没有经历过那种被爷爷奶奶爱护着长大的童年。
他和姜非家有点儿不同,有点儿类似,他是他爷爷早死了,剩他奶奶。
前两年他奶奶还要和他爸打官司。
奶奶是什么东西?
是被王敏挂在嘴边一直骂,一直骂,骂得很难听的人。
戚语先喜欢姜非,可他不理解姜非。
他不理解姜非,可他喜欢姜非。
温热的泪滴落在手背上,蒸发的时候发凉。
泪水从姜非眼眶掉落,坠到戚语先手背,渗进指缝。
一遍一遍,用食指,用中指,无名指……
大颗的泪珠滑下来都不需要一点儿缓冲。
姜非不动,戚语先手背稍微干一点儿又用手背继续去接从眼眶滑落下来的泪水。
手指,手背,蓄满了,滴落下去。
姜非那双眼睛真像山间清泉,源源不断地流动着。
姜非动了一动。
戚语先往前倾抱住了他——这时应该不算趁人之危吧?
“我们等会儿和爷爷一起吃饭吧。”戚语先说。
“永德啊,你怎么不搬去和姜非一块儿住啊,他现在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永德哪敢去住啊,现在永德在文新家住,武则天都天天说永德偏心姜余姜非两兄弟,每次和他们见面都给他们塞钱。”
“让葱头跟他爷爷吃饭去啊,文新和他老婆啊天天就在那计较,又不对永德好一点儿。”
“小姜一个人在家能行吗……不害怕吗?”
“唉,文晖和景晴多好两个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景晴是姜非妈妈,姜文晖的妻子,姜永德的儿媳。
“这老天真是不长一点儿眼睛,村口那个太监荣害了那么多人都不死,偏偏文晖和景晴开个车都出意外。”
“他们也是为了避让载着小孩儿的那辆车才撞到山崖的,撞一下就说没了,真是化学啊。”
“哎哎哎,净说些不顶用的事情!”
“要我说文晖也不孝顺啊,怎么能让永德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别说了!”姜永德沉着脸,粗糙的手指夹着烟,吐出的烟雾沉重着颤动着。
姜永德确实是不敢去姜非家住。
那个家,充满了姜文晖一家人的痕迹,充满了姜文晖和景晴和姜余姜非一点点用心布置、用心填满屋子的回忆。
人是什么时候老的,姜永德不知道。
反正不是拿到老人半价优惠卡到老人免费卡那时候。
不是每天照顾生病的妻子还是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枯萎下去的时候。
也不是想扒龙舟但被村里的人半哄半架地劝走,说他以后就该在岸上看看就好的时候。
不是因为腿脚慢慢没力气而从窗台摔下来、又或者在平路上走着走着都会摔倒好几次的时候。
姜永德一直都不觉得自己老了。
他还能冬泳。
他还能中气十足地骂公车上的小偷、斤斤计较的儿子,反驳他的武则天儿媳。
那是什么时候老了的呢?
好像是听说姜文新和景晴的死讯的时候。
操办他最爱的儿子和儿媳的葬礼的时候。
姜永德好像感觉自己一瞬间就老了。
然后,也一天天地老下去。
姜永德站起来,没系最上方两口纽扣的衣襟露着有些瘦削的骨头,洗得泛白的黑色西装裤装着的好像是两条连裤腿一半儿圈都装不满的裤腿。
一步,一步,踩实了才敢踏下去的每一步仍然看起来那么不稳。
“喂,干什么那么早走,大家一场好友,面对面那么多年,有什么事你别老闷在心里。”
姜永德不听,不出声,尽管闷头往前。
下过雨的地板仍然有些湿漉漉,姜永德没走几步就有水滴爬进他的凉鞋。
手机在他裤兜里响。
铃声声量好大。
姜永德听见了,可是不想接。
走几步,又想起昨晚那通告诉他姜非在警局的电话。
姜非。
万一是姜非的电话呢?
姜永德接了电话。
“爷爷……”
是姜非。
“爷爷?”
“喂。”姜永德应了一声。
“中午要一起吃午饭吗?我想和你一起去喝早茶,语先给我推荐了一家店。”
姜非和姜余完全遗传了爸爸妈妈的好基因,一双眼睛形状完全一模一样,而眼神不同。
姜非是像爸爸那样木讷中带着灵动,姜余则是像妈妈那样多情而永远充满着野望。
姜永德看到姜非和姜余时心会痛。
可见不到姜余姜非,又日日忍不住想经过姜非在的学校,在围栏外边坐着,一坐几个小时。
也还是很想见到姜非。
“爷爷?”姜非对爷爷很好。
“去吧,”爷爷说,“我在市场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