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柳裕生方缓声开口:“你如今已是庄中首席弟子,行事有度我自不多问。只此事非同小可——阴阳二老当年虽隐退江湖,但武功之高、心思之狠,绝不在寻常宵小之流之下。若是他们此次出山,果真为报旧怨,怕是血雨将至。”他顿了顿,语气微沉:“更何况,还有雌雄夜叉从旁搅局,那些被捉去的弟子,凶多吉少。”
柳朝闻抬眼望着他背影,心头波动如潮,终是低声开口:“父亲……孩儿这次确是思虑不周,心存侥幸,只想着……也许能借此立些微功,好叫您与师父不必事事忧心……”他语未尽,眉宇间已隐现一丝难言的迟疑。稍顿,复又启口,语气却已转淡:“我途中曾听人提及,阴阳二老当年行迹颇杂,似是也与前朝一脉有些瓜葛……”他说得极轻,眼中却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探意,低声道:“如此人物,尚能在中原隐迹多年不死……孩儿斗胆一问,他们……是不是,原本便是朝廷旧人?”
柳裕生闻言,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坐于案后,手中拈起一卷文书,却并未翻阅,只垂眸静了片刻。
“阴阳二老……”他语声微顿,语气未见起伏,却带着几分讥诮之意,“世间多这等人。风起时趋炎附势,风落后苟延残喘。说他们曾为前朝所用也不假,只是前朝皇族本也心怀猜忌,他们不过寄人篱下,谋些残羹冷炙。待天下易主,便又改投新人,口口声声效忠,实则贪名逐利,毫无根本。”他抬眸看了柳朝闻一眼,那眼神仍旧平静,却仿佛更深了几分:“怎会问起这个?”
柳朝闻微怔,心中却已然明了几分。他原本想提的是杨偘,却不敢明言;此刻柳裕生虽未点破,却借“阴阳二老”之事,断然斥责其为墙头草之辈,似乎也暗中划清了界限。柳朝闻垂下眼,却不敢再行多问,遂道:“前朝已亡三十余载,若他们真是旧朝余孽,此刻当已近百龄。可他们现下模样……并不相符,孩儿便有些纳罕。”
柳裕生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所谓‘二老’,不过是江湖戏称。他们当年出道尚早,三十出头便位列高手之列,又生得老相,才有此名。”
柳朝闻沉吟了片刻,又道:“我听说那杨衮……是先寻的师父晦气,他们之间,可有恩怨?”
柳裕生眉梢微动,却摇头道:“我也不曾听你师父提起。你师父向来不愿言旧事,此事回头你自去问他。”言至此,他似觉话已太多,轻咳一声,站起身便要离开,临行前脚步微顿,又道:“暮思说你除外伤并无大碍。醒了便去给老夫人请安,也好让她安心。”
柳朝闻怔了怔:“祖母从辽东回来了?”
柳裕生点头:“昨夜到的。她说年纪大了,那边太冷,还是想回庄里安养。”语气一顿,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也亏她昨夜返得及时,暮思带人先行去迎了,不然你只怕真得冻死在庄口了。”
柳朝闻耳根微红,正待开口辩解,却见柳裕生衣袖一拂,已然转身离去。
柳朝闻披衣而起,一路循着回廊穿过内院,风过檐角,吹起角门上结霜的铜铃,一声一声,仿佛敲在心头。他一路无言,心绪却如初融的雪水般翻涌不止。
老夫人名唤岳绵绵,师承辽东岳家堡,年轻时一套岳家掌法练的如火纯青,江湖人称“赤练手”,也是当年武林一等一的女侠。她如今年纪越发大了,数年前时常想念辽东故居,便在五年前搬回了岳家堡。眼下不知是不是又想念起了孙子孙女,就又想了个主意搬了回来。
柳朝闻来到岳绵绵所住在西厢碧梧居门前,掸了掸身上的落雪,不待通传,里头已有熟悉的女声响起,带着点轻微的喉痰音:“是朝闻来了?进来吧。”
他掀帘而入,屋内温暖如春,铜鼎中烧着药材与香料混合的气息,一股清烈中透着暖意。
岳绵绵倚在炕上,着一袭暗红素袍,眉目间虽已有暮气,却依稀可见昔年艳色。她眼神一转,望见柳朝闻,眉峰一动,笑意顿生:“唔,你脸色还是这般难看,不是说并无大碍,还是练功太累了?”
柳朝闻行了一礼,哂笑一声:“孩儿惭愧,让祖母担心了。”
岳绵绵让丫鬟将他扶至炕边坐下,又亲手替他倒了碗温茶,目光落在他额间的薄汗与微青的唇角,眉心微微一皱,轻轻叹道:“你年纪还轻,莫一心想着出风头,武功这事,急不得。你父亲性子沉,开不得口,我却不信他就没数——这孩子,从小吃的苦可不少。”她摸了摸柳朝闻的手,指尖微凉,眼中一时竟有些红了。
“从你爹到你,你们男人心里就没个松快的时候。”她轻哼一声,又道:“你小时候跟我说,长大要当个江湖第一豪侠,如今可还记得?”
柳朝闻微微一愣,随即垂眸一笑:“记得。”
岳绵绵拍了他一掌,淡淡一笑,沉了片刻,她又道:“我年纪大了,也不图你成什么顶天立地的人物。只要你平安顺遂,不被人拿去利用,我就谢天谢地了。”
柳朝闻闻言,心头一动。他迟疑了一瞬,忽而轻声道:“祖母,您昔年……在江湖行走多年,可曾听说过‘阴阳二老’与‘杨偘’的事?”
岳绵绵微微一怔,原本端茶的手停了半拍,随即面色如常,只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柳朝闻神情如常:“听人闲谈说起,似是这两人旧年曾搅动武林,还牵扯前朝……”
岳绵绵却只是轻轻一笑:“江湖上流言甚多,那些年许多事,不是你现在能懂的。你只记住一句,世上没有纯黑白,是非成败,得看你自己的选择。”
说罢,她低头抿了口茶,语气温柔却无回音。
柳朝闻看着她半垂的眉眼,忽觉屋中静得出奇。他忽然明白过来——祖母知道的,可能远比她愿意说出口的,要多得多。
午膳是在碧梧居用的。
岳绵绵亲自唤了厨娘做了一桌他小时候爱吃的菜,雪芽清炖、炙黄鳝段,还有一盏软糯温甜的陈皮山药粥。她絮絮叨叨夹着菜,见他夹得慢了便亲自往他碗里添,嘴上虽说“这身子还没养好”,语气里却透着小心翼翼的疼惜。
柳朝闻本想吃完便告辞,可刚一出碧梧居,体内那股残留的热流便忽地躁动起来。
最初只是一缕轻轻游走,如潜蛇拱动,转瞬却似火舌燎筋,沿着奇经八脉乱撞。他咬了咬牙,掌心已渗出细汗,扶着廊柱定了片刻,终还是缓缓挺直了背,转身去了兵器架,取了长刀,负在背上,悄然往山后而去。
山上大雪将至,天光愈显沉重。孤鹭峰上,一片荒寒。
他自山门后侧的小径攀上峰腰,风中卷着碎雪扑面,衣袂边角都被冻得僵直。他曾与杨偘一同待过的那处山洞,此刻却仿佛从崖壁间消失了一般,原地只余一片密林与皑皑冰雪。
柳朝闻走得极慢,目光扫过沿路草木与岩石缝隙,甚至拨开几块结冰的山石细细察看,却仍无所获。那晚他昏迷之前,明明记得那山洞极深,气息温暖,隐约还藏有暗道与小火炉,可如今寻遍这孤鹭峰西麓,他却仿佛只是踏进了一场无人应答的旧梦。
风越来越大,衣角猎猎作响。他站在崖顶极目远望,群峰沉默如渊,积雪覆盖了每一处曾有过人迹的痕迹,连他鞋下踩出的足印,都在风雪间被迅速抹平。
“到底藏在哪里……”他低声道。
真气又是一滞,如凶兽挤压胸腔。他按住丹田,目色黯了几分,却未放弃,又循着记忆走入另一条岔道。
整整半个时辰,山巅再无半丝人迹。杨偘,仿佛从这座山上彻底消失了。
“师兄!师兄——”风雪中,似乎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