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银星湖畔
敕封庄年年铸刀,近年朝中所需渐多,铁料日紧,柳裕生命柳朝闻亲自下山,前往洛北几处铁矿清查勘价,以定下一季供料之数。
这年入冬早,幽州往洛州的路上雪色初白,寒意未深,柳朝闻却已换上冬裘。他性子素来稳实,不喜拖沓,此番领命,身边不带一人,只随身携一柄断刀,夜宿野寺,昼行山路,半旬即至矿场。
矿务琐碎,他并未多言,翻账、入井、看炉、走货栈,诸事一丝不苟。旁人私下言他虽少年出名,如今气度却有几分柳裕生的影子,不敢怠慢。
他本打算连夜返程,怎知在落脚的驿站里接到一封信。
信纸极薄,笔迹却熟得不能再熟。柳朝闻一眼便认出,是陈磬的字。
那人向来字写得潦草,偏偏骨力极重,一撇一捺像是刀劈上去的。如今这封信上却少了嬉皮笑脸的调侃,行文竟比从前工整许多,只寥寥几句:
“人在姚州,有闲可来。天冷,记得多穿一件。”
落款是“陈罄”。
柳朝闻看完后坐了许久,桌上茶水凉透也未察觉。
他五年未再见过陈磬。那人当年一气之下离开幽州,此后音讯杳无,柳朝闻每至洛州拜见姑母、姑丈之时,偶有被问起陈磬下落,柳朝闻却也只敢说“他有事要办”,问了深了,柳朝闻便沉默不语。慢慢的,也无人再提起他了。直至两年前,陈磬忽然在年关写了信来问候,之后仅逢年节偶寄几字,只是从来不提什么时候回来。
今年中秋那封信柳朝闻还未收到,本以为又是断了音信,没想到在这洛北驿站却等来一句“人在姚州”。
柳朝闻将信纸摊平,又细读一遍,然后提笔将已经办妥的事写了一封书信,让驿站驿承差人送往敕封庄。随即起身唤人备马,他要即刻便往姚州一趟。
洛州至姚州,足有千里之遥。纵然柳朝闻所乘乃追风这般日行千里的良驹,仍是奔波近两月,方才踏入姚州境内。
此地隶属剑南道,地处大周西南,与六诏诸蛮相接,民风早已与中原迥异。中原人崇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断不可轻易损毁,可这里的人偏偏喜欢在身体上刺青:四肢、手指脚趾甚至面部都画着一些让柳朝闻看着有些骇然的图画。柳朝闻起初还有些抵触,但到底还带着些少年心性,看得久了竟也渐渐习惯了。只是有一条他一直不能习惯,那就是吃生肉。这里许多寨子的乡民似乎还保留着原始的习俗,宰杀了动物后,不加烹炙,竟拌上些调料就大快朵颐起来。细细看去,嘴角还滴啦着肉上的血渍,如兽裂食,不避生腥。柳朝闻遇到这种生啖其肉的寨子,多半会绕了开去,夜宿山野了事。
这一路上除却行程,他心头所念,仍是那封陈磬所书的书信。这些年,陈磬从未回过敕封庄。柳朝闻虽未明言,却着实思念。他一直在想陈磬这些年都游历了何方,又怎么到了姚州?却不知与那昆弥教可有关系?这几年昆弥教被武林各大门派围剿,据说教众早已流散四方,便是那教主玉玲珑似乎也下落不明,不知是死是遁。
莫非陈磬此行,正为寻她踪迹?
“驾!”柳朝闻一刻不停,纵马飞驰在山路之上。如果赶得及时,今夜大约就能见到陈磬,将他交代之事办妥后,他甚至还能在仲秋时节赶回幽州为父亲贺寿。
正思索间,前方山路尽头,忽有两位蛮苗女子边笑边语,自湖畔缓行而至。她们头戴银冠,饰链叮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目生姿。柳朝闻见状,恐追风奔速惊扰于她们,便提前勒缰,使马放缓脚程;然追风毕竟是他自幼调驯的大宛良驹,纵不疾驰,速度亦远胜常骑,不转瞬之间已行至两女面前。
柳朝闻这才瞧清,那二人望他时俱是笑容满面,笑意自信恣意,虽无中原闺秀的矜持,却有一股如花初放、灼灼夺目的鲜明生机。连那银饰,在这般笑靥中也仿佛黯然几分。
两位蛮苗女子侧身贴壁让路,身姿轻灵。待柳朝闻与之擦肩而过,背后却忽响起歌声。那歌声天然质朴,未加修饰,是苗语曲调,柳朝闻听不懂,却听得出缠绵婉转,时而如怨如诉,时而又热烈缠绵,几至低吟浅叹,直勾人心魂。
他心头微动,手下缰绳不由一紧,回首望去——只见二人仍边行边唱,步伐轻快,不时回头,头上银饰在阳光下光芒四溢,仿佛天生便是这般张扬:想唱便唱,想笑便笑,自在无拘。
转瞬之间,追风已将那歌声远远甩在身后。
柳朝闻回过头时,目光才刚落回前方,瞳孔却倏然一缩,猛然一扯缰绳。
追风长嘶一声,前蹄高扬而起,柳朝闻双腿一夹,左手回缰,马身连转数圈,方才稳住。
眼前立着一人,正含笑看他。
“真不想……在这儿也能遇见朝闻兄。”
湖光潋滟,树影婆娑,绿水映波,远山如黛。眼前明明是一幅极好的湖山胜景,柳朝闻却不知怎的,忽觉四野俱静,万物皆淡,只余那一袭白衣,立于风中。
他一怔,竟生出一句早年书中读来的话——宁舍万里烟霞,只为一人玉颜。
目光落在叶尘身上,这句几欲脱口而出。幸而叶尘率先开口,将他从那荒唐念头中拉回几分。
柳朝闻忙回以一笑,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将心头那股莫名涌起的悸动强行压下,朝着叶尘一拱手:“哈,是啊。天下竟也有如此巧事。”
叶尘瞧着追风,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马鬃,谁知它脾性却大,一扭脖子避开了。叶尘只得讪讪收手,提起笑道:“幽州、姚州南北之隔,朝闻兄怎会千里迢迢来到这儿?”
柳朝闻目光扫过他那缩回的手,又回到他脸上,迟疑了一瞬,还是老实回道:“家师在此,故而前来探望。”他下意识摸了摸追风的面颊,当年他们分别,便是陈磬让二人再不见面,却不知叶尘是否还记恨此事,遂有些心虚的看向叶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