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璃能想到的,现在的纪景佳也能想到。
陈白榆虽不懂占卜之术,但他有眼睛。这血月怎么看怎么不像祥瑞,加之姚玉璃方才所说,这血月确是灾祸之说,天降灾祸于世间,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血月又与纪景佳息息相关,那她在世人眼中就等同于灾祸本身,原来他在无意中又救了她一次,坦然受了她感激的目光,有些感慨道:“姑娘可还满意在下促成的这桩婚事?”
“我即已归顺公子,自然对公子的安排毫无异议,自是坦然去之。”此时她的语气凭添了几分真诚在其中,“不知公子是如何促成这婚书?”
黑云尽数褪去,天已大亮,入目满是大片大片的红,如同血光冲天一般,打眼一看,还真就透着一股不详。
但这淡红落在纪景佳身上,有些像是给她上了红妆,陡然增了三分瑰丽之色。
陈白榆瞧在眼里,手指有些痒,抬手以指做哨抵在唇边吹出又急又厉的一声响,偏头问道:“姑娘房中可有笔墨?”这下终于把人看了个完全,拇指不自觉揉弄了几下手中的玉贵人,而后垂下了眼帘。
他手中的玉贵人是由上好的白玉雕刻而成,雕的是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欲遮还露的美人。
大家之工所作,美人所展的风月无边。
但此时在他心中,远远不及眼前这位丽人,无论哪方面。
纪景佳在他刚来的时候就发现他手中拿了东西,一直到此时才看清。这物件大户之家常有,不过是图一个“遇贵人”的好意头,不过多数都怕有碍观瞻私下把玩,他倒是坦坦荡荡落落大方,收回了视线点了点头,“公子可随我来。”
姚玉璃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先行离开了,这事他也要做,但他只需提点无须费心,自有纪晚秋去烦忧。
三尺斗方的宣纸在桌上铺陈开来,纪景佳取了节墨条在旁磨墨,陈白榆把手中的玉贵人充作镇纸放在了宣纸上头,略微思忖了一下,就执了根毫笔开始书写。
笔法追劲,意度天成。
常人惯爱起笔藏锋,讲究一个低调内敛,以期厚积薄发。
瘦金则八面出锋,所习之人甚少,他这一手瘦金下笔流畅,舒展自如,大气磅礴,业精于勤,可见其孜孜矻矻。
陈白榆抓住了姚玉璃所说“常与灾难与转变纠缠在一起”中的转变二字,宣纸上先是一条一条罗列了一些人名和地名,有所不同的则在底部,有关西秦境内的安排占了大半篇幅。
是了,她当前并不那么迫切的需要来自世人的宽宥,而是先过秦不疑那一关。
待他写完,纪景佳取了张油纸裁了边,铺垫在宣纸下面,叠在一起折了一道又一道,变成了一寸见方,厚了起来。
随手抛了抛,确实有几分重量,就有些好奇如此又重又大的密信该如何传出,很快她便知晓了。
“笃笃”两声,一只鸲鹆站立在窗棂上啄了两下窗台,这鸲鹆体型硕大,线条流畅,通身漆黑,但另一半沐浴在光下的黑羽五彩斑斓,宛若波光粼粼。
纪景佳还是第一回见到真实的鸲鹆,以前只在书中曾看到过数篇有关于此鸟的描述。
书中所述:其慧,喙尖,羽五彩斑斓,可预言,被先民称作三足金乌,更有天降玄鸟而生商的神话傍身,是为祥瑞之鸟。
她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初见陈白榆之时他所穿的那一身玄衣,倒与这鸲鹆的外貌有异曲同工之妙。
鸲鹆这个体型够大,确实可以替陈白榆递那么大的密信。
她把叠好的信交给陈白榆,“这是公子所养?”
“嗯,它叫玄一。”陈白榆拿着信走到了窗边,纸张边缘轻触了下玄一的翎羽,玄一的双翅随之展开,他把信塞进了玄一翅下暗藏的口袋中,抚了抚它的头颈,柔声道:“玄一与狼群结伴,架鹰翼之上,食腐而生,姑娘不怕吗?民间只因它食腐就断言其种族可带来灾难。”
她轻轻摇了摇头,一方面是她知晓鸲鹆是灵鸟,另外则是——她也算不得多正常,身边日日有个暴躁的爹不说,未出阁的女子皆被束之高阁不可面见生人,她在这山中自然没有高阁可束,也就更没有严苛遵循这世间加注于女儿身的规矩。
离开之前,陈白榆的手背终是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先是手中的美人面贴着她的脖颈徐徐上滑,暖玉贴肤让她想起了寻阵那日,心里觉得有些别扭,侧过了脸不再看他。倒是更方便了他动作,玉贵人渐渐倾斜,拇指边缘终于感受到了他想要的柔滑且细腻的触感。
回过神来时,整个手背都贴在了她面颊上......
她抻了几下领口,弄平了褶皱,拨开了正欲顺衣襟而下的手。
陈白榆放玄一离开之后一直看着它离开的方向不曾低头,她也就未曾看见他眼中的挣扎与忍耐。
“吊命汤”吊来的终归是她借来的,且后续不继,还未满三日就支撑不住了。
在黑云漫天之时就有些强撑之意了,现在更是难以为继,和衣躺下就昏睡了过去。
纪景佳在短暂一梦中走马观灯似的看遍了她的人生。
明明是她一日日分秒度过的时光,却仿佛隔了一层纱,带着股陌生。
旧事如天远,好似那是别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