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村落湿润而安静,泥土残留着潮湿的香气,藤蔓沿木桩攀上棚屋,在这残破世界里倔强地寻找归宿。天空是浅灰色的,远山被云雾揉碎,沉静而无声。
叶思寒坐在院子边一张斑驳的木凳上,怀里抱着一只骨壳兔,这种脊椎突出、性子却异常温顺的小兽身上的毛发,是他箭矢材料的主要来源。它窝在怀中,偶尔抖抖长耳,静得像停歇的风。
叶思寒的目光不时扫向远处新翻的田垄,神情里带着些许疏离,像是还没真正归入这个安宁的早晨。
他现在住在自己与姥姥曾经的木屋里,和傅临川一起。屋子早就翻修过了,也打扫过很多回了,但不知为何,每次推门进去,还是有种旧日的气息残留在空气中。
叶思寒偶尔会带上一束花去村外的山坡,他从不多说,只是走一段沉默的路。
傅临川则更早起些,蹲在田埂边,袖口挽到手肘,指节沾着泥。他小心拨开杂草,指尖探入潮湿的泥土,眉头因一处过干的裂缝而微微蹙起。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边测土壤湿度边记录气温、作物反应和养分分布。
这里比不上星舰的生态园。没有精密的温控、没有多余的资源,影响作物生长的变量复杂得近乎不可控。而更让他警觉的,是这些作物本身:在形态上仿佛只是些正常的蔬果,但生长节律、糖分构成、甚至细胞活性都与他的认知中存在着偏差。就连一根瓜秧,也像是悄悄进化过的产物。
“你今天怎么不下地帮忙?”傅临川抬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他肩上,嗓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安。经过这些天的休息,叶思寒虽然话比以前多了些,但精神反倒更沉了。
他低头笑了笑,嗓音柔得像风落下时碰到树叶。他知道傅临川担心他——这种担心被藏在记录笔记的眼神里,也藏在那句轻描淡写的问话中。
“我怕踩坏刚发芽的瓜秧,”他眯着眼看向田垄尽头,“我还等着它长出你说的那种甜甜的西瓜呢。”
傅临川没接话,只是转头望了他一眼。骨壳兔还窝在他怀里,毛发在风中轻轻颤动。叶思寒看上去没什么异样,甚至比从前更像个普通人,但傅临川心里明白——他的病情在加重。
院后山坡下的小窖依旧掩着,里面藏着他从未向人提起的实验瓶与资料页。这些日子里他回到了地下庇护站,通过里面的废旧终端,从数据残骸里整理出一套病原体诱导路径,试着用村中变异植物配出最初级的抑制剂。失败的试管碎片埋在黄泥底下,唯一一次色泽接近稳定的样本,还在低温罐里封着。
他毕竟只是个指挥官,而753在没能联网的情况下也无法做出任何有用的解答,这种过于专业的知识触及了他能力的边界。
许一晴曾来找过他,站在这块田地边,一边摘着薄荷一边说:“叶思寒最近不太对劲。”
“我知道。”傅临川没抬头。
“我不懂那些病毒理论,也没能力插手,但要是你找到了什么新东西——别藏着。”
他点了点头,那天她走得很快,背影被风吹得有些急。
村子仍在慢慢苏醒。孩童追着骨壳兔跑过田埂,几名青年按照傅临川的指示在修建着什么,秦若岭坐在屋檐下削一根木矛,木屑飞落在脚边。他没有多言语,但偶尔会带几袋干净的淡盐水回来,也会在傍晚和叶思寒下一局棋,话不多,却像是一种陪伴的方式。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切只是暂时的缓和。那场篝火晚会也许能让叶思寒愿意回到这里,但他身体里的倒计时却从未停止过。
傅临川看了看四周,一个建立在真正土地上的村落,这曾是他在星际间漂泊时无数次梦到过的场景。他理应觉得快乐才是,但夜里看向叶思寒时,他心里总会升起一个念头:还有多久?
夜幕落下前的一刻,天色像被浓墨慢慢晕开。傅临川独自走进山坡后的土窖,推开掩在野草下的木门,身后只余一线暗黄的光。
他点亮便携灯源,昏白的冷光洒在一排旧试验架上。这里改造自昔日的储藏室,墙体用硬化树脂封了几层,空气中还残留着微弱的消毒气味。几个破旧终端摊在角落,屏幕闪着时断时续的蓝光,像是濒死前还在做着最后计算。
虽然他已经在教村民们推进生产各种零件,但以村落目前的科技水平来看,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好在,那个庇护所里的东西虽然破旧,但还能够使用。
他脱下外套,熟练地戴上手套,开始处理今日的配比。
傅临川低头看着试管里那团缓慢沉淀的液体,它的色泽一开始近乎理想——半透明、泛微光,像是要稳定下来的一刻。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但下一秒,溶液骤然泛起絮状分离,伴随着轻微的气泡逸出,结构彻底崩解。显微镜下的活性图谱像雪崩一样塌陷,只剩下满页无法读取的杂讯。
他站在原地,缓了很久,才将试管放入废弃槽。指节紧绷,指背的伤口因拉扯而微微裂开。他摘下手套,指尖沾了点血,映在记录纸的角落,像是他最后的失败签名。
——这已经是第十五次。
他一页页翻过记录本,曾经自信地标注下来的每一个变量,每一种变异植物的配比,每一次浓度微调,全都指向一个无法逾越的结果:失败。
他双手支在实验台边,头垂得很低,背影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发抖。
他不是科学家,他只是个接受过系统指令的指挥官。他以为只要足够小心、足够理性,就能复原那些关于抗体、代谢链、抑制机制的知识片段——可这一切终究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