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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织锦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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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青石板上的晨雾

金陵城的朱雀巷在五更天睁开眼时,青石板缝里还凝着昨夜的雨珠,像撒了一地碎银子。周禾蹲在“云锦织锦坊”的朱漆门前,用指甲抠掉门环上的露水,暗红的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去的靛青色——那是昨日调试“天水碧”时染上的,这种介于蓝与绿之间的颜色,需要将蚕丝在靛青染缸里浸足三个时辰,再用槐花水漂七遍,稍有差池便会泛黄。

“吱呀——”

木门推开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周禾摸出腰间的铜钥匙,那是父亲临终前塞在她掌心的,钥匙环上还缠着半段茜纱,是母亲绣鞋上的残片。织坊内飘来陈旧的木香,混合着蚕丝特有的清苦,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门槛上的刻痕——那是十二岁时,父亲教她辨丝的第一天,她用刻刀偷偷刻下的“禾”字。

“姑娘,这么早?”

林绣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妇人裹着深紫色对襟褂子,袖口的牡丹刺绣已经褪色,手里端着个粗陶食盒:“给你带了桂花糖糕,昨儿新蒸的。”

周禾回头时,绣娘的目光正落在她束发的粗布条上,那是从织坊边角料里裁的,带着未褪尽的靛青色。两人对视一瞬,周禾先移开目光,伸手接过食盒:“说了别叫我姑娘,绣娘。”她掀开盒盖,糖糕的甜香混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喉咙突然发紧——这味道太像母亲生前做的了。

“好好好,周小爷。”绣娘故意拖长声音,从袖中掏出块碎银,“方才路过豆腐摊,江小郎说你昨儿忘了拿帕子,托我带给你。”

帕子叠得方方正正,靛青污渍被洗得发白,边缘还绣了朵极小的石榴花。周禾指尖一颤,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她在织坊改男装,窗纸破洞里漏进的月光,正落在江石安撑着伞的肩头。那时她以为他是避雨的路人,却不知他早已将她的每一个动作刻进心里。

“绣娘,”周禾将帕子塞进袖中,“今日牙行王掌柜要来结上季的账,你去把新织的“天水碧”搬出来,记得挑那卷经纬最匀的。”

“成。”绣娘转身时,银发从髻中滑出一缕,周禾看见她耳后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绣娘从八岁起就在织坊当学徒,这辈子没出过金陵城,也没成过家,早把这里当成了娘家。

江石安的豆腐摊支在巷口第三棵槐树下,木桶里的豆浆还冒着热气,木梆子“梆梆”敲得有节奏。周禾走近时,看见他正弯腰给瘸腿狗喂豆腐渣,蓝布围裙兜着半袋黄豆,晨光穿过他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周小爷,今儿来得早啊。”他直起腰,从蒸笼里取出个粗瓷碗,“照旧赊碗豆腐脑?”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尾音微微上挑,像朱雀巷清晨的风。周禾盯着他腕子上暴起的青筋,想起昨夜在染坊,他帮她扶靛青桶时,指尖不小心蹭到她手背的触感——像磨得光滑的豆腐块,带着温热的湿气。

“多加半勺卤子,”她摸出帕子裹着的碎银,往他梆子上一敲,“算在明日的豆浆钱里。”

江石安低头舀豆腐,喉结滚动:“成,不过——”他忽然抬头,晨光落进他瞳孔里,像撒了把碎金子,“周小爷昨儿裁的那截茜纱,可还要?我瞧着漏在豆腐车上了。”

周禾指尖猛地收紧,帕子里的碎银硌得掌心发疼。那截茜纱是她昨夜偷偷裁的,本想给绣娘补围裙,却被他瞧了去。自父亲过世后,她再没穿过女装,那些压在樟木箱底的襦裙,早已褪了颜色,却仍是她不敢触碰的秘密。

“劳烦江小郎扔了吧,”她稳住声线,“男子用不上那玩意儿。”

江石安没说话,低头往她碗里铺嫩豆腐,最底下藏了三块方方正正的——这是他俩的默契,她爱吃嫩豆腐,他便每日多留些。周禾捧着碗蹲在豆腐摊旁,看他推磨时后背绷紧的线条,木柄在掌心转过的弧度,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禾儿,这世道对女子太苛,你得把自己当男子活。”

碗底的豆腐吃完时,巷口传来折扇开合的声响。牙行王掌柜摇着绘有“云霞紫”锦缎的折扇走来,目光在周禾束发的粗布条上打转,嘴角挂着油腻的笑:“周小爷,该结上季的账了吧?”

周禾擦了擦嘴,将空碗递给江石安,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推磨磨出的,比她握织锦梭子的手更粗糙。她转身从织坊取出一卷用蓝布包着的“天水碧”,锦缎边缘露出的纹样,是她昨夜熬夜画的缠枝莲。

“王掌柜来得巧,”她解开蓝布,露出色泽温润的锦缎,“按市价,这卷锦能抵五十两银子。”

王掌柜眯起眼,折扇“啪”地展开,扇面上的仕女图被风吹得扭曲:“周小爷说笑了,如今京城里都兴“云霞紫”,你这过时的色号——”他指尖划过锦缎,故意在缠枝莲的花瓣上停顿,“顶多值三十两。”

周禾攥紧锦缎,指甲几乎掐进布里。这卷“天水碧”用的是陈墨赊给她的波斯青金石粉,光是染料便花了二两银子,更别提绣娘们熬夜赶工的心血。身后传来江石安磨豆子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敲在她心上,敲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三十两就三十两。”她松开手,任王掌柜将锦缎卷走,转身时撞上陈墨抱着染料桶走来。少年的青布衫洗得发灰,发尾还沾着新调的“禾穗黄”染料,看见她时慌忙将桶换到左手,右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周小爷,”他低头盯着她鞋尖,“这是新调的“禾穗黄”,配你上次画的稻花纹样正好……”

话未说完,染料桶突然倾斜,金黄的粉末洒在周禾鞋面上,像落了层碎金子。陈墨脸涨得通红,蹲下身用袖子去擦,却瞥见她鞋头露出的一点茜纱——那是她昨夜缝的鞋衬,针脚细密如蝶翼,比他染过的任何布料都精致。

“无妨。”周禾后退半步,避开他的触碰,鞋面上的染料蹭到青石板上,像朵开错地方的花,“染坊的账,下月一并结吧。”

她转身走进织坊,听见陈墨在身后轻声说:“周小爷,你的帕子……”

低头一看,果然是方才擦嘴的帕子落在了豆腐摊前,帕角的石榴花沾了点豆浆,显得有些狼狈。周禾正要去捡,却见江石安已经弯腰拾起,指腹轻轻抚过污渍,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周小爷且忙,”他将帕子塞进袖中,围裙上的豆汁蹭到帕角,“改日洗净了再还你。”

周禾点点头,转身时看见林绣娘正站在织坊二楼,手里抱着匹旧锦缎,目光在她与江石安之间来回打转。老妇人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几分了然,像看透了她藏在粗布短打里的女儿家心思。

回到账房,周禾摊开账本,笔尖在“染料”一项上停顿。陈墨的青染坊已经赊了她三个月染料,若再不清账,怕是要连累那少年被债主上门刁难。她咬咬牙,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母亲的银簪,簪头的并蒂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抱歉,娘。”她轻声说,将银簪塞进袖中,“等织坊熬过这关,我一定赎你回来。”

走出织坊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朱雀巷的市井气息渐渐浓了起来。卖菜的王婶挎着竹篮走过,里面的青菜还滴着水;打铁匠李四的铺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钻。周禾摸了摸袖中的银簪,往当铺方向走去,路过江石安的豆腐摊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周小爷要出门?”江石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紧张,“要不要帮你看着织坊?”

“不必。”周禾头也不回,“管好你的豆腐摊吧。”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块温热的豆腐,熨得后背发烫。直到拐过巷口,她才敢伸手按住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谎,也是第一次,觉得“周小爷”这个身份,重得像块压在心上的石头。

当铺的檀木柜台后,掌柜的拿着银簪左看右看,嘴角撇出不屑的弧度:“姑娘,这簪子虽说是老银,但样式过时了,顶多值二十两。”

“二十两?”周禾攥紧袖口,“这是点翠工艺,光是翠羽就……”

“姑娘,”掌柜的打断她,“如今哪家姑娘还戴这老气横秋的玩意儿?”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束发的粗布条上打转,“再说了,你一个小娘子,怎么穿男装?莫不是……”

“够了。”周禾一把夺过银簪,转身就走。阳光照在簪头的翠羽上,映出小片碧蓝,像她昨夜在染缸里看见的月光。她忽然想起江石安说过,她穿茜纱裙时,耳坠在月光下会泛着碎银般的光,比任何织锦都好看。

回到织坊时,林绣娘正坐在门槛上择菜,面前的竹筐里堆着新鲜的青菜,还有块用纸包着的豆腐——是江石安送的。老妇人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攥紧的袖口上:“姑娘,有些事,不必硬扛。”

周禾没说话,径直走向染坊,却在推开木门时,看见江石安正蹲在染缸前,手里拿着她的银簪,翠羽上的蓝正倒映在他瞳孔里。

“你怎么在这?”她惊问。

“给你送豆腐,”他站起身,围裙上沾着靛青色,“见你不在,就帮你试了试新染的色号。”他举起银簪,簪头的并蒂莲上多了层淡淡的蓝,“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像天水碧?”

周禾盯着银簪,喉咙发紧。原来他早已看穿她的窘迫,却用这种方式替她保住了体面。染缸里的水还在轻轻晃动,倒映着他的影子,与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未完成的织锦。

“江石安,”她轻声说,“谢谢你。”

他一愣,随即笑了,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谢什么?不过是块豆腐的交情。”他转身走出染坊,围裙上的豆汁滴在青石板上,开出小小的花,“明日记得来赊豆腐脑,我新学了桂花酱的做法。”

周禾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织锦最讲究经纬分明,可她此刻的心,却像团乱线,怎么也理不清。她低头看着银簪上的并蒂莲,蓝与绿交织在一起,竟比原先的颜色更通透——就像她与江石安的关系,在市井的烟火里,渐渐染出了新的色号。

窗外传来陈墨染坊的锤布声,一下一下,像极了心跳的节奏。周禾将银簪插进染缸里,对着染缸里的倒影笑了——或许,做“周禾”也没那么难,至少,有个人愿意陪她在这市井里,织就属于他们的烟火色。

第二章豆浆桶里的纸船

酉时三刻,织锦坊的木梭声渐渐低落。周禾趴在账册上,笔尖在“染料款”一项上洇开墨团,数字像游在染缸里的蚕丝,怎么也抓不住。林绣娘端着烛台进来时,见她额角抵着算盘,发丝被汗水粘在鬓边,不由得叹了口气,将青瓷茶盏轻轻放在案头。

“姑娘,喝口梨汤润润喉。”老妇人的袖口蹭过账册,露出里面夹着的半幅绣样——那是周禾随手画的江石安磨豆腐的侧影,线条简练如织锦经纬。

周禾抬头,烛火映得她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绣娘,我说过……”

“知道知道,”绣娘摆手打断,“叫周小爷,瞧你这脸色,再这么熬下去,真成小爷了。”她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一眼,“方才我去倒废水,见江小郎在巷口徘徊,手里攥着个纸包,莫不是……”

“绣娘!”周禾猛地坐直,木梭从指间滑落,在寂静的织坊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别再乱猜了,我与他不过是邻里街坊,生意上的往来罢了。”

绣娘盯着她攥紧的拳头,那指节泛白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周明远得知绣坊要被牙行吞并时的神情。她没再说话,弯腰拾起木梭,指尖抚过上面的刻痕——那是周禾十五岁生辰时,江石安亲手刻的“禾”字,比她父亲的笔迹多了几分圆润。

更夫敲过二更鼓时,周禾终于合上账册。亏空的数字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她摸出藏在抽屉深处的油纸包,里面是江石安昨夜塞给她的五十两银票,银票边缘还带着淡淡的豆香。父亲说过,“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可她此刻却连“短”的资格都没有。

织坊外的月亮很圆,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周禾踩着青石板走向豆腐摊,鞋尖的茜纱鞋衬扫过路面,像只想要展翅却不敢的蝶。江石安的豆腐车停在槐树下,木桶上盖着蓝布,月光落上去,像块浸了水的织锦。

她将银票折成纸船,放进木桶里,纸船触到豆浆的瞬间,船身便开始浸透。周禾盯着那抹白色,想起小时候在秦淮河放河灯,父亲说过,纸船会带走人的烦恼,可她的烦恼,却像这豆浆一样,浓得化不开。

第二日五更天,周禾刻意绕了远路去豆腐摊。她躲在巷口的阴影里,看江石安掀开木桶盖,看他的手顿在半空,看他指尖轻轻捏住纸船,像是在触碰一只易碎的蝶。

“周小爷今日来得晚啊。”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豆浆快卖完了,只剩老豆腐了。”

周禾走出来,看见他眼底的血丝,像是整夜未眠。木桶里的纸船已经沉底,船身糊成一团,却仍倔强地张着帆。她摸出碎银,放在木桶上:“老豆腐就老豆腐,加辣卤。”

江石安没说话,低头给她盛豆腐。这次的豆腐块切得格外小,卤子也比往常咸了些,周禾咬了一口,辣得眼眶发酸,却听见他轻声说:“老豆腐配辣卤,才够味。”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红得比辣卤里的辣椒还艳,像是被昨夜的月光烫到了。远处传来陈墨染坊的锤布声,一下一下,敲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上,敲得周禾胸口发闷。

“江石安,”她放下碗,“以后别再……”

“周小爷可听说了?”他突然打断,往她碗里添了勺醋,“西市新开了家布庄,专卖“云霞紫”,听说背后是……”

“是王掌柜的小舅子。”周禾接过话头,醋的酸味混着辣卤,在舌尖炸开,“所以他才急着压我价,想把织坊逼垮。”

江石安没说话,只是将她碗里的豆腐块拨匀,像是在整理一团乱线。周禾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曾说,江石安这孩子,看着憨厚,实则心细如发,像块藏在石头里的玉。

“周小爷,”他忽然抬头,目光灼灼,“不如让我入股织坊吧,我虽不懂织锦,但卖豆腐的门道……”

“不必。”周禾猛地站起身,木凳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织坊是周家的产业,我自会守住。”

她转身就走,听见身后传来江石安的叹息,像阵微风,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回到织坊时,林绣娘正对着镜子插簪,那是支木簪,簪头雕着桃李——是周明远当年送她的拜师礼。

“姑娘,”绣娘看着镜中的倒影,“有些事,不是你一人能扛的。当年你父亲……”

“别说了!”周禾打断她,声音比预想中更尖锐,“父亲已经走了,现在织坊只有我能撑着,我不能让他一辈子的心血毁在我手里。”

绣娘转身,看见她眼里的泪光,忽然想起周明远咽气前,曾攥着她的手说:“禾儿性子倔,像块硬锦,可硬锦易折,你帮我看着她,别让她……”

“罢了,”绣娘从柜子里取出件半旧的男衫,“天冷了,你那件青布衫该补补了,我给你缝了件新的,试试?”

周禾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内衬里的针脚,密密麻麻,像极了母亲当年补围裙的手法。她忽然想起,绣娘无儿无女,早就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可她却连“姑娘”二字都不许她叫。

“绣娘,”她轻声说,“对不起。”

老妇人摆摆手,眼角的皱纹堆成温柔的弧:“傻孩子,说什么呢,去试试衣服,我去给你热糖糕。”

周禾走进内室,褪去旧衫,新衫的布料带着阳光的味道,应该是绣娘今早晒过的。她对着铜镜束发,看见自己眼下的乌青,忽然想起江石安说过,她穿男装时,像个倔强的小公子,可他不知道,她连束发带都是用织坊的边角料做的。

申时初,陈墨抱着染料桶来了织坊。少年的青布衫上沾着新染的“禾穗黄”,发尾用红绳束着,那是周禾去年送他的,说红色衬他的肤色。

“周小爷,”他将染料桶放在染缸旁,“这是新调的色号,你闻闻,有股子稻花香。”

周禾凑近,果然闻到淡淡的稻花香气,混着陈墨身上的槐花香,像极了金陵城外的秋日田野。她忽然想起,陈墨的父亲曾是织坊的染匠,小时候她常跟着他在染坊玩,看那些布料在染缸里变幻颜色,像魔术一样。

“很好,”她点头,“下次染“金秋麦浪”纹样,就用这个色号。”

陈墨笑了,露出颗虎牙:“周小爷喜欢就好,其实……其实我还调了种“茜纱粉”,想着……”他忽然住口,耳尖泛起红晕,“没什么。”

周禾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想起绣娘说过,陈墨这孩子,从小就安静,可静人心里的话,比谁都多。她刚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喧闹,是牙行的小厮在叫嚷:“周小爷,我家老爷请你去醉仙居喝酒!”

陈墨的脸色瞬间变白,他伸手想拦,却见周禾已经拿起男装外袍,系紧腰带:“知道了,我这就去。”

“周小爷,”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急切,“那王掌柜不是好人,你……”

“无妨,”周禾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是喝两杯酒,谈笔生意罢了。”她转身时,衣袖扫过染料桶,金黄的粉末落在陈墨鞋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醉仙居的门槛比织坊的高,周禾踏进去时,闻到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王掌柜坐在二楼雅间,身边陪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看见她时,眼睛在她束发的布条上打转:“周小爷果然守时,来,坐。”

酒桌上摆着精致的酒菜,可周禾却觉得反胃。王掌柜不断给她斟酒,那酒盏里的“状元红”,红得像父亲咳出的血,红得像她藏在樟木箱底的茜纱裙。

“周小爷,”王掌柜的手搭在她肩上,“只要你应了我,往后织坊的生意……”

周禾猛地起身,酒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她能感觉到酒气在往上涌,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束发带不知何时松了,青丝滑落肩头,像匹散落的织锦。

“王掌柜,请自重。”她按住桌沿,努力站稳,“我来是谈生意的,不是来……”

“谈生意?”王掌柜冷笑,“你以为靠你那过时的“天水碧”,能在金陵城立足?我告诉你,西市的布庄已经进了“云霞紫”,不出半月,你的织坊就得关门!”

周禾只觉一阵眩晕,她伸手去扶桌子,却碰倒了烛台。火光映得王掌柜的脸狰狞如鬼,他伸手要抓她发丝,却被一声惊雷打断——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砸在窗纸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敲打。

“放手!”

熟悉的声音传来,周禾抬头,看见江石安站在门口,蓑衣还滴着水,手里攥着她昨夜失落的耳坠。他的目光落在她散落的青丝上,瞳孔骤然收缩,像染缸里突然投入的墨块。

王掌柜松开手,皱眉道:“江小郎,你这是何意?”

“舍弟不胜酒力,”江石安走进来,将蓑衣披在周禾肩上,“得罪了王掌柜,改日在下亲自赔罪。”

周禾靠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的豆花香混着雨水味,忽然觉得安心。她听见王掌柜在身后骂骂咧咧,却懒得理会,只是盯着江石安胸前的衣襟,那里有块补丁,是她去年帮他缝的。

“江石安,”她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路过。”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泡在水里的豆子,“看见你的鞋尖露在门外,就……”

周禾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尖果然露出蓑衣外,茜纱鞋衬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了些。她忽然笑了,伸手扯松束发带,任长发披散:“反正醉了,就让你看看吧。”

江石安的脚步猛地顿住,怀里的人忽然轻了许多,像是一团云,随时会飘走。他能感觉到她的发丝扫过自己下巴,带着淡淡的桂花香——那是林绣娘做的头油味道。

“周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

“嘘——”她将手指按在他唇上,“别叫我周小爷,叫我禾儿。”

雨声渐大,朱雀巷的青石板上溅起水花。江石安背着周禾走过豆腐摊,木桶里的豆浆已经卖完,只剩下那艘沉底的纸船。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看见她眼角的泪,忽然明白,有些话,注定要在雨里说,有些心意,注定要在水里漂。

织锦坊的烛火重新亮起时,林绣娘正在给周禾擦手。老妇人看着她散落的长发,忽然哭了:“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周禾靠在床头,望着帐顶的织锦纹样,那是父亲亲手设计的“星罗棋布”,每一颗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她摸了摸枕边的银簪,想起江石安背她回来时,在她耳边说的话:“禾儿,以后别再一个人硬扛了,我在。”

窗外的雨还在下,江石安的豆腐车还停在槐树下。周禾闭上眼睛,听见绣娘在一旁絮叨,听见远处陈墨染坊的锤布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织锦机上的木梭,一来一往,织出了她从未敢想的温暖。

第三章樟木箱底的茜纱裙

金陵城的秋光总是短暂,霜降过后,青石板路上的槐树叶便开始簌簌飘落。周禾蹲在织锦坊门口扫落叶,袖口露出的靛青布条被风吹得翻飞,像一只想要展翅的蝶。江石安的豆腐摊支在五步外,木梆子声混着落叶声,敲出秋日的节奏。

“周小爷,来碗热豆腐脑?”他掀开蒸笼,热气扑得睫毛湿润,“今儿加了核桃仁碎,补脑。”

周禾抬头,看见他围裙上别着块碎银——那是她前日硬塞给他的染布钱。自醉仙居那夜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提过她散落的青丝,没提过他背她回家时落在肩头的泪,可有些东西却在悄然改变,比如他往她碗里多添的核桃仁,比如她束发时故意露出的茜纱发带。

“多放些辣卤。”她将落叶扫进竹筐,竹篾蹭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明日织坊要染十匹“禾穗黄”,需得费些脑子。”

江石安没说话,低头往她碗里撒辣卤,指尖却在碗沿停顿——她袖口的靛青布条又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茜纱内衬,像朵迫不及待要开的花。他忽然想起昨夜路过染坊,看见陈墨正在调配“茜纱粉”,那颜色比她裙角的石榴花还要娇艳。

“周小爷!”

巷口传来急促的呼喊,陈墨抱着染料桶跌跌撞撞跑来,发尾的红绳不知何时换成了靛青色,“官差……官差往这边来了!”

周禾猛地起身,竹扫帚掉在地上,扫好的落叶被风卷得四散。她看见远处一队官差正朝朱雀巷走来,总旗大人腰间的佩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三年前劫道的流寇手中的刀。

“慌什么?”她稳住声线,伸手按住陈墨颤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在发抖,“不过是例行清查,你先回染坊,别让人碰了染料。”

陈墨走后,江石安已经将豆腐车推到织坊门口,木桶里的豆浆还冒着热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周禾望着他沉稳的模样,忽然想起醉仙居那夜,他也是这样,用蓑衣裹住她,像座山一样挡住风雨。

“禾儿,”他轻声说,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别怕。”

官差闯入时,周禾正在染缸前搅动蚕丝。总旗大人的靴底碾过落叶,停在她身后:“周小爷,奉旨清查适龄女子,得罪了。”

她转身,看见林绣娘正攥着樟木箱的铜锁,指节泛白。老妇人的目光与她相撞,像惊起的麻雀,扑棱棱地乱了阵脚。周禾深吸一口气,闻到染缸里的槐花香——那是陈墨新调的染料,本想用来染她的茜纱裙。

“总旗大人请便,”她指了指堆满织锦的货架,“只是这些都是要进贡的料子,还请小心些。”

总旗大人冷笑一声,挥挥手,几个官差便开始翻箱倒柜。周禾听见布料被扯动的声响,听见绣娘的低呼,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当年父亲被抬出织坊时一样。

“这是什么?”

一名官差举起块茜纱,那是周禾昨夜裁的裙角,上面还带着未绣完的石榴花。总旗大人眯起眼,伸手摸了摸布料:“周小爷好雅兴,竟藏着女子的闺阁之物。”

周禾攥紧染棒,指甲在木头上刻出痕迹:“不过是块边角料,给绣娘补围裙用的。”

“补围裙?”总旗大人逼近一步,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我瞧着像是姑娘家的裙角,周小爷莫不是……”

“总旗大人!”

江石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豆腐脑,“天寒地冻的,喝碗热豆腐暖暖身子?”

总旗大人皱眉:“你是何人?”

“卑职是这巷口的豆腐摊主,”江石安弯腰行礼,围裙上的豆汁滴在青石板上,“瞧大人们辛苦,特来送碗热乎的。”

一名官差伸手接过碗,却在触到碗沿时惊呼:“这碗……”

周禾这才看见,碗底刻着“金陵府”的纹章,那是江石安昨夜偷偷换上的。总旗大人脸色一变,伸手打翻碗,豆腐脑泼在青石板上,像摊开的云锦。

“你到底是谁?”他厉声问。

江石安直起腰,从怀里掏出路引,红印在秋日的阳光下格外醒目:“卑职江石安,金陵知府义子,今日特来探望义兄陈墨,不想遇见大人清查。”

周禾盯着路引上的“义子”二字,只觉耳内轰鸣。原来他不是普通的豆腐摊主,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秘密,却陪她在市井里演了三年戏。林绣娘的低呼声从身后传来,混着染缸里的水响,像一场遥远的梦。

“原来是江小公子,”总旗大人的语气立刻软下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见谅。”他转身瞪了眼抓着茜纱的官差,“还不快放下!那是江小公子义兄的东西!”

茜纱从官差手中滑落,飘落在周禾脚边。她弯腰拾起,指尖触到布料上的针脚,那是她昨夜熬夜绣的,针脚细密如江石安磨豆腐时的节奏。江石安走上前,轻轻将布料塞进她袖中,指尖划过她手腕的疤——那是她十二岁时为护纹样图留下的。

“总旗大人既已清查完毕,”他淡淡道,“就请回吧,莫误了公务。”

官差们鱼贯而出时,周禾听见总旗大人低声咒骂:“什么义兄,我瞧那陈墨对你……”话音未落,便被江石安的咳嗽声打断。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又红了,像被霜打过的枫叶。

织锦坊重新陷入寂静时,林绣娘忽然跌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块碎银:“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小郎他……”

“绣娘,”周禾伸手扶住老妇人,发现她的手比自己的还凉,“先去歇着吧,今日的事,回头再说。”

江石安站在染缸旁,指尖轻轻划过水面,荡起细小的涟漪。周禾走到他身边,闻到他身上混着的豆香与皂角香,那是他每日清晨磨完豆腐后必洗的味道。

“为什么瞒着我?”她轻声问,“是怕我嫌你身份太高,还是怕我……”

“怕你不肯接受我的心意。”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束发的茜纱带上,“你总说要靠自己守住织坊,我怕亮明身份,你会觉得我在施舍,觉得我们之间……”

“江石安,”周禾转身看他,发现他眼底映着自己的倒影,比染缸里的蚕丝还要清晰,“你可知,我最怕的不是身份悬殊,而是……”

“而是我像别人一样,把你当累赘。”他接过话头,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支银簪,簪头的石榴花比原先多了片花瓣,“我藏了三年,终于有勇气给你。”

周禾盯着银簪,想起昨夜在账册里发现的碎银——原来他早就将五十两银票换成散碎银子,混在织坊的收入里,像经纬线一样,默默织就她的体面。她伸手接过簪子,触到他掌心的茧,那是推磨与刻簪留下的痕迹。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义子,”她轻声说,“三年前那场雨,你撑的伞是金陵府的制式。”

江石安一愣,随即笑了,虎牙在秋日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原来你早就看穿了,却陪我演了这么久的戏。”

“因为你是江石安,”周禾将簪子插进发间,茜纱带与银簪相映成趣,“是那个会在我碗底藏嫩豆腐,会偷偷帮我补漏雨的窗,会用染缸水帮我洗去手上染料的江石安。”

窗外传来陈墨染坊的锤布声,一下一下,像极了心跳的节奏。周禾望着江石安围裙上的豆汁,望着他袖口的补丁,忽然明白,真正的温暖从来不是来自身份高低,而是来自市井烟火里的相知相惜。

“禾儿,”江石安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落叶,“以后让我站在你身边,不是作为义子,而是作为……”

“作为什么?”她仰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的红已经蔓延到脖颈,像匹染透了的茜纱。

“作为想娶你的人。”他终于说出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我知道你担心织坊,担心身份,可我会用一辈子证明,我的心意比任何织锦都牢固。”

周禾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织锦最难得的不是纹样繁复,而是经纬相衬。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他磨豆腐时的专注,想起他背她时的温度,想起他为她亮明身份时的坚定,忽然觉得,自己织了三年的“周小爷”外壳,终于可以卸下了。

“好。”她轻声说,“但有个条件。”

江石安一愣:“什么条件?”

“以后你的豆腐摊,要搬到织坊门口。”她伸手拽了拽他的围裙,“我要一推开窗,就能看见你。”

他笑了,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里,避开她背后的染缸。周禾听见他的心跳声,像木梭穿过经纬的声响,一下一下,织出她从未敢想的未来。远处传来林绣娘的低笑,还有陈墨染坊的吆喝声,说新色“忘忧青”上市了。

暮色渐起时,周禾站在染坊窗前,看着江石安推着豆腐车离开。他的背影被夕阳拉长,围裙上的豆汁已经干了,留下淡淡的痕迹。她摸了摸头上的银簪,忽然想起陈墨的“茜纱粉”,或许明日,她该给自己染匹新裙了。

织锦坊的烛火亮起时,林绣娘端着桂花糖糕进来,看着她发间的银簪,忽然落泪:“姑娘,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定会高兴的。”

周禾握住老妇人的手,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欣慰:“绣娘,以后别再叫我姑娘了,叫我禾儿吧,像母亲那样。”

老妇人点头,用袖口擦去眼泪:“好,禾儿,江小郎方才说,明日要送十斤黄豆来,说是给你补身子。”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洒在青石板路上,像铺了层织锦。周禾望着江石安豆腐摊的方向,想起他说过的桂花酱豆腐脑,忽然觉得,这市井的烟火,比任何华服美饰都要珍贵。

第四章朱雀巷口的茜纱裙

金陵城的霜降来得格外隆重,青石板路上结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周禾站在织锦坊二楼窗前,望着江石安将豆腐车推到织坊门口,木桶上盖着新缝的蓝布,上面绣着小小的石榴花——那是她昨夜熬夜绣的,针脚虽有些歪扭,却透着股子认真的憨气。

“姑娘,该试喜服了。”林绣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妇人怀里抱着匹茜纱,上面的石榴花绣得正艳,“江小郎说,要赶在立冬前办喜事,这日子挑得真好。”

周禾转身,指尖抚过茜纱上的纹样,想起江石安昨天说的话:“立冬好,喝碗热豆腐脑,再娶个暖乎乎的新嫁娘。”她耳尖发烫,接过绣样时,看见林绣娘眼底的泪光——老妇人已经开始筹备喜宴,连喜帕都绣了一半。

“绣娘,”她轻声说,“其实不用这么急的,织坊的亏空还没补上……”

“傻孩子,”绣娘用袖口擦了擦眼,“江小郎早把亏空补上了,用的是他这些年卖豆腐攒的银子。你当他每日推个空车在巷口晃悠是做什么?那是怕你心里有负担。”

周禾一愣,想起这些天江石安的豆腐车确实轻了许多,原来他早就将积蓄偷偷交给了绣娘。她望着楼下正在给瘸腿狗喂豆腐渣的男人,看见他围裙上的石榴花绣样,忽然觉得胸口发胀,像揣了团温热的豆腐脑。

“禾儿,”绣娘将茜纱披在她身上,“去照照镜子吧,你母亲若是看见你穿茜纱的模样,定会欢喜的。”

铜镜里的少女穿着茜纱襦裙,外搭一件织锦短袄,发间别着江石安送的银簪,簪头的石榴花与裙上的纹样相映成趣。周禾摸着裙角的针脚,那是绣娘熬夜赶工的,每一针都带着温度。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冷宫里,偷偷用碎布缝裙角的自己,那时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穿起女装,站在阳光下。

“好看。”江石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不知何时上了楼,手里捧着碗热豆腐脑,“比我见过的所有织锦都好看。”

周禾转身,看见他耳尖通红,像被霜打过的柿子。豆腐脑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却遮不住眼里的光,那光是如此明亮,让她想起朱雀巷清晨的太阳。

“就知道贫嘴。”她接过碗,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豆腐摊不看着,跑上来做什么?”

“有陈墨看着呢。”他咧嘴笑,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说要跟我学磨豆腐,将来好给染坊的姑娘们送热乎豆腐。”

周禾挑眉:“染坊的姑娘们?莫不是指……”

“自然是指他自己心里的姑娘。”江石安伸手替她拂开垂落的发丝,“陈墨那孩子,最近总往织坊跑,你没发现?”

她当然发现了。这些日子,陈墨送染料时总会多带块蜜糕,或是支新做的簪花,可每次看见她与江石安在一起,又会慌忙跑开。周禾望着楼下正在给染料桶系红绳的少年,想起他染缸里的“茜纱粉”,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江石安,”她轻声说,“明日陪我去青染坊吧,有些话,该说清楚了。”

立冬前一日,朱雀巷张灯结彩。周禾穿着茜纱裙走在巷口,引来无数目光。她攥紧江石安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听见身后林绣娘在唠叨:“姑娘家第一次穿女装出门,该带把团扇遮遮脸……”

青染坊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陈墨的哼歌声,唱的是江南小调《茉莉花》。周禾推开房门,看见少年蹲在染缸前,手里拿着块布料,正是她绣坏的那块茜纱。

“周小……”陈墨抬头,看见她的女装打扮,声音骤然卡住,“你……”

“陈墨,”周禾走上前,取出个纸包放在染缸旁,“这是染坊的欠款,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帮忙。”

少年盯着纸包,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赊给你的染料,是用母亲的药钱买的。”

“我该早点察觉的,”周禾低头,看见他袖口的补丁,“你总是说染料桶漏了,其实是想帮我,对吗?”

陈墨没说话,伸手摸了摸染缸边缘,那里有块褪色的红绳,是他第一次帮她染“天水碧”时系上的。江石安站在门口,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想起自己三年前也是这样,默默守着喜欢的人,不敢说出口。

“周禾,”陈墨忽然开口,“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江大哥才是最合适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个人曾这样喜欢你。”

周禾抬头,看见他眼里的释然,像染缸里澄清的水。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染匠的心要像染料一样纯粹,陈墨做到了——他的喜欢,像靛青一样深沉,像槐花香一样持久,虽然无果,却足够动人。

“陈墨,”她轻声说,“以后别再叫我周小爷了,叫我禾儿吧。”

少年一愣,随即笑了,露出颗虎牙:“好,禾儿。以后我的新色号,就叫“禾穗黄”,算是……算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

离开染坊时,江石安忽然停住脚步,望着街角的当铺:“禾儿,要不要……”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自从官差搜查后,她再也没去过当铺,母亲的银簪还躺在檀木柜台后,等着她去赎。周禾攥紧袖口,想起绣娘说过,有些东西,该拿回来的。

当铺掌柜看见她的女装打扮,眼神有些惊讶:“周小……周姑娘,今日是来赎簪子的?”

“是。”她摸出银子,“二十两,对吗?”

掌柜的点点头,取出银簪,却在递给她时忽然说:“周姑娘,有位公子前些日子来赎过这支簪子,说是给心上人赔罪的。”

周禾愣住,看着手中的银簪,忽然明白为什么簪头的翠羽比原先更亮,为什么并蒂莲的花瓣多了片金箔——那是江石安偷偷让人修补的。她转身看他,发现他耳尖又红了,像当铺门口的灯笼。

“江石安,”她轻声说,“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他挠挠头,像个被抓包的孩子:“怕你嫌我多事,怕你觉得……”

“我觉得很欢喜。”她打断他,将银簪插进发间,“欢喜得不得了。”

立冬当日,朱雀巷热闹非凡。江石安的豆腐摊支在织锦坊门口,木桶上贴着大红喜字。周禾穿着茜纱婚服,挽着江石安的手臂,听林绣娘在一旁念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等等!”

巷口传来陈墨的呼喊,少年抱着个染料桶跑来,桶里是新调的“禾穗黄”,色泽温润如金秋麦浪:“禾儿,这是我赶工调的色,送给你们做婚服!”

周禾笑着接过,看见桶底还躺着块蜜糕,桂花香气混着槐花香,像极了他们一起度过的秋日。江石安伸手接过染料桶,对陈墨点点头:“谢了,兄弟。”

少年摆摆手,退到人群中,看见林绣娘正在给瘸腿狗系红绳,看见牙行王掌柜灰溜溜地走过,看见阳光落在周禾发间的银簪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礼成!”

林绣娘的声音响起,江石安轻轻掀起周禾的喜帕,眼底映着她的倒影,比任何织锦都要清晰。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混着豆腐摊的木梆子声,敲出幸福的节奏。

“禾儿,”江石安轻声说,“以后我负责磨豆腐,你负责织锦,咱们的日子,肯定比蜜糕还甜。”

她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触到掌心的茧:“好,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你的豆腐脑,要加双倍的桂花酱。”

他大笑,声音像春风吹过染缸,荡起细小的涟漪。朱雀巷的青石板上,阳光正暖,豆腐香混着织锦香,织就了金陵城最温暖的烟火。

第五章市井里的经纬情

金陵城的立冬总是带着股子热闹的烟火气,朱雀巷的屋檐下挂满了腌肉,江石安的豆腐车旁支起了新棚子,棚顶用织锦坊的边角料拼成石榴花图案,风一吹,碎布片轻轻晃动,像无数只挥着衣袖的小娘子。

周禾坐在织锦坊门口的绣架前,指尖在“禾穗黄”锦缎上翻飞,绣的是江石安磨豆腐的模样:蓝布围裙、木梆子、还有他弯腰时露出的后颈。林绣娘端着暖炉走来,看着她耳尖的红,忽然笑出声:“姑娘这手艺,该给江小郎绣个肚兜才是。”

“绣娘!”周禾耳尖更红,针尖不小心刺破手指,血珠滴在锦缎上,像朵小小的石榴花,“您又拿我打趣。”

老妇人伸手替她包扎,袖口的牡丹刺绣扫过绣样:“打趣?我瞧着江小郎才会打趣——昨儿个他竟用豆腐渣给咱们染坊的栀子树施肥,说是能让花开得更旺,你说可笑不可笑?”

周禾想起昨夜江石安挽着裤腿在染坊后院忙活的模样,鼻尖还沾着泥点,偏要一本正经地说“豆腐渣是极好的肥料”,忍不住笑了:“他呀,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正说着,江石安的声音从豆腐摊传来:“禾儿,喝碗热豆腐脑!加了双倍桂花酱的!”

她抬头,看见他围裙上别着块绣着“安”字的帕子,那是她昨夜赶工绣的。阳光落在他肩头,将粗布短打照得发亮,像块暖融融的老布,能裹住所有风雨。

“就来!”她应了一声,起身时不小心碰倒绣架,“禾穗黄”锦缎滑落在地,正巧铺在江石安脚边。少年蹲下身拾起,指尖抚过上面的针脚,忽然想起陈墨说过,这色号像极了周禾笑时眼底的光。

“小心些。”江石安将豆腐脑递给她,指尖划过她手腕的疤,“绣架歪了就叫我来修,别总自己逞强。”

周禾喝了口豆腐脑,桂花酱的甜混着豆香,暖到心口:“知道了,江小郎中。”她故意拖长声音,学林绣娘的口吻,“等会儿还要去青染坊呢,陈墨说新调了“霜降白”,要给咱们的婚服镶边。”

江石安挑眉:“他倒是勤快,最近染坊生意如何?”

提起陈墨,周禾的神情有些担忧:“自从“禾穗黄”流行后,来找他染布的人多了,可……”她压低声音,“昨儿个绣娘说,西市有间布庄用了相似的色号,只怕是……”

“只怕是王掌柜那老匹夫又在搞鬼。”江石安冷笑,“放心,等会儿陪你去看看,若是敢抄袭,咱们就……”

“就怎样?”她歪头看他,发现他耳尖又红了,像滴在雪地上的石榴汁。

“就……”他忽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就用我的豆腐车堵他的门,让他连“云霞紫”都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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