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竹帘后的诗经
一、晨雾里的旧梦
长乐坊的梆子声敲过五更,阮清禾就着油灯微光掀开棉被。粗布围裙蹭过床沿的雕花木箱,箱角刻着的“春桃”二字被磨得发亮——那是母亲的闺名。她摸出藏在箱底的碎银,用帕子包好塞进袖兜,指尖触到半片干枯的芍药花瓣,心口微微发紧。
推开木门,晨雾像受潮的棉絮裹住咽喉。她踩着青石板走向花摊,鞋底与石板的叩击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街角的豆腐铺刚支起门板,王婶掀开蒸笼,热气里混着黄豆香:“清禾,今日要两块嫩豆腐?”
“三块。”阮清禾停住脚,嗓音还带着未醒的沙哑,“许公子昨日又在破庙抄书到子时。”
王婶擦着汗笑:“你呀,嘴上骂他书呆子,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的时辰。”
竹帘掀开时,露水从檐角坠落,在“清禾花摊”的竹牌上砸出细小的水痕。阮清禾蹲下身整理雏菊,瞥见竹帘缝隙里晃过一抹青衫——许邱抱着半旧的《诗经》,鞋尖还沾着昨夜的雨泥。
她指尖一颤,碰落了雏菊的花瓣。三日前,也是这样的雾天,他蹲在花摊前给她讲《关雎》,袖口被露水浸得透湿,却浑然不觉。那时她用铜壶泼他,茶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书页上,晕开的墨字像极了父亲咽气时嘴角的血渍。
二、泼茶与诗行
“清禾姑娘,今日读《郑风·子衿》。”许邱的声音裹着雾气,青衫洗得泛白,却浆得笔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说的是——”
“说的是书生闲得发慌。”阮清禾抄起铜壶,半盏凉茶兜头泼去。许邱慌忙抬手遮挡,《诗经》被护在怀里,书页边缘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那是她去年随手塞给他的花种清单。
茶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星点水痕。他却不恼,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桂花糕的甜香混着湿墨味扑面而来:“今早新做的,加了蜜渍茉莉花瓣。”
阮清禾盯着那包糕点,喉咙动了动。母亲在世时,每逢茉莉花开,总会用白糖腌上几罐花瓣,蒸糕时撒上一把,整个屋子都是甜香。她别过脸,用剪刀戳向他腰间的丝带:“酸文假醋!再念这些废话,我就往你书里夹虫蛀的书页!”
丝带断裂的声响里,桂花糕掉进花筐,惊飞了正在啄食的麻雀。许邱蹲下身捡拾碎纸,露出后颈新添的补丁——青衫是他唯一的体面衣裳,补丁却总在看不见的地方。阮清禾咬着唇转身,假装整理芍药花枝,余光却瞥见他袖口露出的红肿冻疮。
“公子,该换药了。”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丢在他脚边,“上次给你的冻疮膏,用完了吧?”
许邱愣住,看着地上的药包,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春日融雪,清凌凌地漫开:“姑娘怎知我用完了?”
“看你挠手的模样,”阮清禾翻了个白眼,竹帘阴影里,她指尖摩挲着围裙上的野花补丁,“再挠下去,手可就废了,还怎么抄书换银子?”
许邱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因冻疮肿得发亮。他想起昨夜抄书时,墨迹染在冻疮裂口处,疼得皱眉,却想着今日能见到阮清禾,便又握紧了笔。
三、锦缎与粗布
霜降的风卷着枯叶掠过花摊时,阮清禾正用粗麻布擦拭铜壶。许邱的脚步声从青石板尽头传来,却比平日慢了些——他身后跟着个穿锦缎披风的少女,金丝步摇在雾中闪烁,像极了记忆里母亲被抢走的金钗。
“许哥哥,父亲说今日要带你去见李大人。”少女的声音像浸了蜜的糕点,锦缎披风扫过路边的野菊,“下月科考的事,李大人能帮上忙。”
阮清禾的指尖攥紧了铜壶。她认得这少女——林晚吟,长乐坊首富之女,许邱的青梅竹马。曾有小厮嚼舌根,说两家早有婚约,只等许邱科考中举,便是才子配佳人的美谈。
“晚吟,我今日要去私塾授课——”许邱的话被阮清禾截断。
“许公子真是大忙人,”她故意凑近,粗布围裙蹭过林晚吟的锦缎裙摆,“又是科考,又是私塾,哪像我这等粗人,只配守着破花摊。”
林晚吟的目光扫过阮清禾的围裙,唇角扬起得体的笑:“清禾姑娘误会了,许哥哥只是……”
“只是什么?”阮清禾抓起一支野菊,插进许邱衣襟,指尖故意擦过他胸前的碎银袋,“是怕我这卖花女耽误了他的前程?”
许邱慌忙后退,碎银袋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阮清禾耳尖一动——那是她熟悉的声音,三个月来,她每日收摊后都会数一遍自己的碎银,与这声响分毫不差。
“清禾姑娘,在下……”许邱的脸涨得通红,看了眼林晚吟,又望向阮清禾,“在下近日的确有事,但绝非有意疏远。”
阮清禾忽然笑了,那笑容像腊月的霜,凉丝丝的:“许公子不必解释,我卖花从不问买主去向。只是这野菊——”她轻轻拨弄他衣襟上的花,“配公子的青衫倒合适,比并蒂莲接地气多了。”
林晚吟的脸色微变,袖中露出半幅绣着并蒂莲的锦帕。阮清禾认得那纹样,是京中最时兴的“金玉良缘”绣法,母亲被强纳为妾时,穿的就是这样的锦缎嫁衣。
四、破庙里的星夜
子时三刻,阮清禾裹着旧棉袍,怀里揣着刚熬好的姜汤,摸进破庙。月光从漏风的瓦缝里漏进来,在许邱的青衫上织出斑驳的银线。他趴在案头,手指还攥着毛笔,书页上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像极了他每次见她时慌乱的眼神。
“书呆子。”阮清禾轻声骂,用袖口擦去他额角的冷汗。他的发间沾着草屑,显然是累极了直接趴在桌上睡去。她瞥见他袖管挽起,露出手肘处的补丁——那是她上个月趁他不注意,用卖花钱买的细棉布补的。
姜汤的热气蒸腾起来,许邱忽然惊醒,碰倒了案头的砚台。墨汁溅在阮清禾的围裙上,她却不躲,只是掏出块帕子,蘸着清水擦拭他袖口的冻疮:“不要命了?这么冷的天,只穿单衣抄书?”
许邱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那时他蹲在花摊前,看她小心翼翼地给一株被踩扁的野花培土,睫毛上沾着露水,像振翅欲飞的蝶。
“在下……在下怕赶不及明日交货。”他慌忙解释,“李大人要的《孟子》抄本,还差两卷……”
“差两卷也得要命!”阮清禾瞪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新做的冻疮膏,“再这样不要命,下次我就往你茶里下安眠药!”
许邱忽然笑了,接过药膏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搬花筐磨出的茧,比他握笔的茧更厚些。他想起她说过的话:“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可她却像不知疲倦的花匠,每日凌晨去花市挑苗,傍晚收摊后还要给花苗浇水,仿佛要把全世界的花都养在这小小的花摊。
五、镜中的碎玉
寅时的梆子声响起时,阮清禾回到家中。木箱里的残玉簪在油灯下泛着微光,簪头的并蒂莲缺了一角,像极了她破碎的家。她摸出半面铜镜,镜背的“春桃”二字被她摩挲得发亮,裂痕里还沾着母亲的胭脂。
“娘,你说花会谢,人会走,”她对着铜镜轻声说,“可为什么我看见许邱时,心里像有朵花要开?”
铜镜沉默着,映出她眼底的挣扎。三年前,父亲被富商打断双腿时,母亲也是这样对着铜镜流泪,然后把她藏进衣柜,自己被拖上花轿。那支玉簪,是母亲从花轿里扔出来的,簪头的并蒂莲在青石板上摔碎,像极了父亲嘴角的血。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阮清禾猛地合上铜镜。她摸出许邱送的干芍药,夹进母亲的花谱里,书页间掉出张碎纸——是许邱抄的《关雎》,末尾用小字写着:“愿得清禾心,白首不相离。”
她攥紧那张纸,指节发白。远处传来鸡啼,她起身走向花摊,竹帘掀开时,看见许邱抱着书站在晨雾里,青衫上落着几片霜花,像撒了把碎银。
“清禾姑娘,”他举起手中的纸包,声音里带着忐忑,“在下今日学了《木瓜》,『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说的是——”
“说的是再废话,我就用木桃砸你!”阮清禾打断他,却在接过纸包时,指尖触到里面方方正正的形状——是块新做的棉帕,帕角绣着朵小雏菊,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男子的手艺。
许邱看着她耳尖泛起的红晕,忽然鼓起勇气:“清禾姑娘,在下明日想去花市帮你挑苗,不知……”
“爱来不来!”阮清禾转身整理花筐,却在竹帘后勾起唇角。她看见许邱慌忙翻开书,书页沙沙作响,却半天没读出一个字——原来,书生的勇气,比芍药花瓣还薄,却比磐石还坚。
六、雾散时的微光
晨雾渐散,长乐坊的市井声热闹起来。豆腐铺的王婶端着豆浆路过,冲阮清禾挤眼:“许公子今日没被泼茶?”
“要你管!”阮清禾瞪她,却看见许邱正蹲在街角补鞋,阳光穿过他发间的野菊,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他掏出块碎银,递给卖包子的小贩,却在接过包子时,悄悄把其中一个塞进怀里——那是她最爱吃的糖馅包子。
阮清禾忽然转身,从花筐里抽出一支开得正盛的芍药,大步走向许邱。他看见她走来,慌忙起身,却因蹲得太久险些摔倒。
“给你。”她把芍药插进他衣襟,动作却比平日轻了许多,“省得你总用干花凑合,像个叫花子。”
许邱愣住,望着胸前的芍药,忽然笑出泪来。那笑容像破云而出的阳光,照亮了他眼底的星辰:“清禾姑娘,这是在下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阮清禾别过脸,却在转身时,悄悄把那块绣着雏菊的棉帕塞进他袖口。晨风吹过花摊,竹帘上的“花无百日红”轻轻晃动,却掩不住花筐里的芍药开得正艳,像极了她此刻跳动的心。
雾气散尽时,许邱翻开《诗经》,芍药花瓣落在“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书页上,旁边是阮清禾的棉帕,雏菊在阳光下舒展花瓣,像她藏在竹帘后的笑。
第二章:霜雪里的真心
一、当铺里的碎银
立冬那日,阮清禾在花摊角落发现了半块冻硬的馒头。许邱蹲在不远处给她挑拣菊苗,指尖被冻得发紫,却仍把最饱满的花苗放进她的竹筐。她忽然想起昨夜路过当铺,看见他的身影映在窗纸上,青衫单薄如一片枯叶。
“许邱,”她抓起那半块馒头,塞进他手里,“明日别带桂花糕了,带些热乎的馒头吧。”
他愣住,馒头在掌心散发着微温,显然是她用体温焐热的。他想起今早路过包子铺,看见她买了两个糖馅包子,却只吃了一个,另一个悄悄塞进围裙口袋。
“在下不饿,”他把馒头推回,“姑娘留着垫肚子。”
阮清禾瞪他,忽然伸手扯开他的袖口。冻疮溃烂的伤口渗着血水,混着墨渍,看得她心口发紧。她从围裙里摸出个陶罐,里面是新熬的紫草膏:“蹲下!”
许邱乖乖蹲下,闻着她发间的茉莉香,忽然想起母亲在世时,也是这样给他涂药膏,一边骂他调皮,一边轻轻吹气。阮清禾的指尖比母亲的手粗糙些,却一样温暖,药膏涂在伤口上,凉丝丝的,混着她身上的烟火气。
“明日别来了,”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飞蝴蝶,“雪要来了,路滑。”
许邱抬头,看见她耳尖红得比芍药还艳,竹帘阴影里,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当铺,当掉祖传砚台时,掌柜的问他换银子做什么,他说:“赎一支簪子,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在下明日要去城西,”他撒谎,“顺路经过花摊,不碍事的。”
阮清禾没说话,转身整理花筐,却在竹帘后勾起唇角。她看见许邱袖口露出的紫草膏痕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禾儿,真心就像春芽,哪怕被雪埋住,也会慢慢冒头。”
二、玉簪与血痕
戌时三刻,阮清禾揣着卖花得来的碎银,推开“聚珍当铺”的木门。煤油灯在风雪中摇晃,照亮了柜台后的鎏金匾额“童叟无欺”。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当票,指尖触到上面的红印,那是三年前母亲临终前按下的指印。
“掌柜的,赎这支簪子。”她把当票放在柜台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掌柜的接过当票,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阮姑娘,当年是三两银子当的,如今赎回得五两。”
阮清禾攥紧了袖中的碎银,她数过,刚好四两七钱。风雪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她鼻尖发疼。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青衫香气,许邱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掌柜的,这是余下的三钱银子,”他把银子放在柜台上,“烦请把簪子还给姑娘。”
阮清禾猛地转身,看见他发间沾着雪花,青衫前襟湿了一片,显然是冒雪赶来。她想起今日午后,他说要去城西,原来竟是去凑这三钱银子。
“谁要你多管闲事!”她想骂,声音却发颤。许邱掏出帕子,轻轻擦去她睫毛上的雪花,那帕子是她送的,雏菊绣线在雪中格外清晰。
掌柜的取出玉簪,阮清禾伸手去接,却看见簪头的并蒂莲被金箔修补完整,断裂处缠着细细的银丝,像极了许邱抄书时用的装订线。
“姑娘,这簪子修补费一两银子,是许公子出的,”掌柜的笑眯眯地说,“他在小店抄了十日书,才凑够这笔钱。”
阮清禾的指尖停在半空。十日抄书,每日子时收工,意味着他要在寒夜里赶完两份工。她忽然想起昨夜路过破庙,看见他趴在案头,手里还攥着毛笔,袖口的冻疮又肿了一圈。
“许邱,你是不是傻?”她抓起他的手,冻疮溃烂处沾着金箔碎屑,“为了一支破簪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他望着她眼里的泪光,忽然笑了:“因为这簪子对姑娘很重要。”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就像姑娘对在下很重要。”
阮清禾猛地转身,玉簪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银线硌得掌心发疼。她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攥着母亲的手,说“等我攒够银子,就赎你回家”,却再也没能回来。
三、林晚吟的邀约
雪越下越大,林晚吟的马车停在花摊前时,车轮已碾出两道深痕。她掀起车帘,锦缎披风上落着雪花,像撒了把碎钻:“清禾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阮清禾盯着那辆马车,车厢上的鎏金花纹刺得她眼眶发酸。三年前,母亲就是被这样的马车拖走的,车帘落下时,她看见母亲的玉簪在车轮下碎成两半。
“林小姐有话就在这儿说。”她攥紧玉簪,簪头的金箔划破掌心,渗出血珠。
林晚吟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张红纸:“这是我与许哥哥的婚约书,下月科考后便要议亲。”她望着阮清禾发白的脸,声音软下来,“姑娘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寒门书生与市井女……终究是两条路。”
阮清禾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朵夭折的红梅。她想起许邱补鞋时的模样,想起他藏在书页里的干芍药,想起他为了赎回玉簪在当铺抄书的十日寒夜。
“林小姐可知,”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比霜雪更冷,“许公子昨日还说,要为我盘下西街的花铺?”
林晚吟的脸色微变,婚约书在风中沙沙作响:“那不过是书生的甜言蜜语,姑娘怎能当真?”
“当真?”阮清禾举起玉簪,金箔在雪中闪烁,“这簪子是他用十日苦工换的,林小姐可知,十日抄书能换多少银子?”她顿了顿,“能换你半件锦缎披风,却能换我半条命。”
林晚吟望着她掌心的血痕,忽然想起许邱袖口的冻疮。她想起昨日去破庙找他,看见他正在给阮清禾缝补围裙,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她绣的并蒂莲更认真。
“清禾姑娘,”她忽然伸手,握住阮清禾攥着玉簪的手,“我并非来逼你退出,只是……”她望着漫天飞雪,“只是怕你像我一样,困在自己编织的梦里。”
阮清禾愣住,林晚吟的掌心带着暖炉的温度,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的手。马车铃铛在风雪中响起,林晚吟松开手,婚约书轻轻落在阮清禾脚边,上面的朱砂指印被雪水晕开,像朵凋零的花。
四、破庙里的星夜
子时三刻,阮清禾推开破庙的木门,怀里的姜汤还冒着热气。许邱趴在案头,手里攥着支断笔,书页上是未抄完的《孟子》,墨迹被泪水晕开,像他每次见她时慌乱的眼神。
“许邱?”她轻声唤他,却发现他额头烫得惊人。姜汤碗落在地上,她慌忙伸手去扶,却看见他袖中掉出张纸——是林晚吟的婚约书,朱砂指印被划得面目全非。
“清禾……”许邱在昏迷中呓语,抓住她的手,“别离开我……”
阮清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望着他冷汗涔涔的脸,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抓着母亲的手,说“别离开我”。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玉簪,簪头的金箔映着油灯微光,忽然觉得刺目。
“傻子,”她轻声骂,用帕子蘸着冷水擦他的额头,“你明明有更好的路……”
许邱忽然惊醒,看见她眼里的泪光,竟笑了:“清禾姑娘,在下今日去了西街,”他挣扎着坐起,从怀里掏出张纸,“花铺的地契,只差三十两银子,在下就能……”
“够了!”阮清禾打断他,地契被她攥成一团,“我不要什么花铺,我只要你……”她顿住,别过脸,“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许邱愣住,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攥着地契的手:“清禾,在下知道你害怕,害怕真心会像花一样谢去,但在下愿意做你的护花人,哪怕……”
“哪怕什么?”她抬头,撞上他眼底的星光。
“哪怕用一辈子来证明。”他轻声说,指尖抚过她掌心的血痕,“清禾,给在下一个机会,让在下护着你,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阮清禾望着他眼里的坚定,忽然想起母亲的铜镜,想起镜中那个总是皱着眉的自己。她想起许邱为她做的一切——赎回玉簪、缝补围裙、冒雪送糕,忽然觉得,或许真心真的能穿透霜雪,在她荒芜的心里种下春天。
“许邱,”她轻声说,把玉簪插进他发间,“如果有一日你后悔了……”
“在下永远不会后悔。”他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个木盒,里面是她偷偷塞进他鞋里的棉袜,“清禾,在下要娶你,用八抬大轿,用三书六礼,让全长乐坊的人都知道,你阮清禾是我许邱的妻。”
阮清禾的眼眶忽然湿润,她想起父亲没能兑现的承诺,想起母亲没能等到的救赎,忽然觉得,或许有些真心,真的能跨越生死,在时光里开出花来。
五、风雪中的抉择
卯时的梆子声响起时,阮清禾站在花摊前,看着许邱一瘸一拐地走向私塾。他的青衫上落着雪花,发间的玉簪在晨光中闪烁,像他眼里的希望。
“清禾姑娘,”豆腐铺的王婶端来热豆浆,“许公子对你真是没话说,昨夜我看见他在当铺抄书,手都冻裂了……”
阮清禾接过豆浆,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她忽然想起林晚吟的婚约书,想起富商送来的聘帖,想起许邱发间的玉簪——那是她母亲的簪子,也是他用十日苦工换的真心。
“王婶,”她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嫁给了许公子,你会笑话我吗?”
王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傻姑娘,真心换真心,有什么好笑话的?当年我嫁给你王叔时,他也是个穷小子,如今不也过得挺好?”
阮清禾望着晨雾渐散的长乐坊,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她摸出许邱送的干芍药,夹进母亲的花谱里,书页间掉出张字条,是他昨日写的:“清禾,在下已托王婶做媒,不日便来提亲。”
风雪忽然变大,她看见许邱在街角转身,向她挥手。青衫在风中扬起,像一片破云而出的天空。她举起手,想回应,却看见富商的管家骑着马走来,手里拿着红绸包裹的聘帖。
“阮姑娘,我家老爷说了,”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三日后便是吉日,若姑娘应下这门亲事,花摊可保十年平安。”
阮清禾攥紧了花谱,聘帖上的烫金大字刺得她眼眶发疼。她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红绸,裹着母亲的花轿,带走了她的整个世界。许邱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他不知道,此刻的她,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一边是许邱的真心,一边是花摊的安稳。
“告诉你们老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雪中发抖,“我阮清禾的婚事,只听自己的心。”
管家的脸色一沉,策马离去时,马蹄踩碎了地上的积雪。阮清禾望着许邱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他说的“护花人”,想起他发间的玉簪,想起他眼底的星光。她摸出藏在围裙里的婚约书,轻轻撕碎,碎纸在风中飞舞,像极了春日的花瓣。
“许邱,”她对着风雪轻声说,“如果真心能抵万难,那么我愿意赌一次。”
风雪掠过花摊,竹帘上的“花无百日红”轻轻晃动,却掩不住花筐里的红梅开得正艳,像极了她此刻滚烫的心。
第三章:喜堂外的花劫
一、富商的阴云
腊八那日,阮清禾在花摊发现了一朵枯萎的芍药。花瓣蜷缩成褐色,像极了三年前母亲棺木上的纸花。她攥着花茎发呆,直到许邱的青衫影子笼罩过来,才惊觉掌心已被花刺扎出血珠。
“清禾,”许邱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温热的糖粥,“王婶说你今日没吃早饭。”
她望着他眼下的青黑,知道他昨夜又抄书到子时。自从拒绝了富商的聘帖,许邱便加快了攒钱的速度,白天在私塾授课,夜晚替书肆抄书,连冬日里也只穿单衣,袖口的冻疮反复发作。
“许邱,”她放下芍药,握住他的手,“我们离开长乐坊吧,去江南,那里有更大的花市……”
他愣住,糖粥在掌心发烫:“清禾,在下知道你怕富商报复,但在下已托王婶去说媒,不日便会下聘……”
“下聘?”阮清禾苦笑,指尖抚过他袖口的补丁,“你连件像样的婚服都没有,拿什么下聘?”
许邱忽然放下糖粥,从怀里掏出个木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碎银:“这是在下近日攒的银子,虽不够八抬大轿,但能买两身红裳,再置些喜饼……”
阮清禾望着那些碎银,每一枚都沾着他的体温。她想起昨夜路过破庙,看见他在月光下抄书,影子被窗棂割成碎片,像极了她破碎的梦。
“清禾姑娘!”银翘气喘吁吁地跑来,鬓角沾着雪花,“富商找了地痞砸花摊,说若你不嫁,就烧了整条长乐坊!”
阮清禾的指尖猛地收紧,许邱的碎银盒“啪”地掉在地上,银锭滚落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破碎的誓言。她想起三年前,父亲也是这样被地痞打断双腿,母亲的花轿被泼满粪水,而她躲在衣柜里,听着外面的叫骂声,像听着自己的丧钟。
二、风雪中的誓言
许邱冲进富商府邸时,屋檐的冰棱正在阳光下融水。管家拦在门前,锦缎马褂上绣着金钱豹纹样,与他腰间的鎏金算盘相得益彰。
“许公子,我家老爷说了,”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识相的就劝阮姑娘从了,否则……”
“否则怎样?”许邱攥紧拳头,青衫下的肩胛骨凸起,像随时会折断的竹筷,“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就不怕遭报应?”
管家哈哈大笑,算盘珠子打得山响:“报应?在这长乐坊,老爷就是报应。你以为你个穷书生能护得住她?我劝你还是回去抄你的书,别管闲事!”
许邱转身就跑,青衫在风雪中扬起,像一面破旧的旗帜。他想起阮清禾说过的“护花人”,想起她掌心的血痕,想起她插在他发间的玉簪——那是他用十日苦工换的,也是他余生的信仰。
“清禾!”他冲进花摊时,阮清禾正在收拾被砸烂的花筐,额头有道血痕,显然是地痞所为。他慌忙掏出帕子,却发现帕子早已被冻疮膏染黄,只得用袖口轻轻擦拭她的伤口。
“没事,”阮清禾强撑着笑,“只是些野花,砸了就砸了。”
许邱望着满地狼藉的花苗,忽然想起《诗经》里的“桃之夭夭”,想起他曾答应要给她的花铺,想起她眼底的星光。他忽然跪下,在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清禾,在下对天起誓,定会护你周全,若违此誓,愿遭天打雷劈!”
阮清禾慌忙扶他起来,却发现他额角已磕出血来:“许邱,你疯了?”
他握住她的手,血迹混着她掌心的朱砂痣,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红梅:“清禾,明日就是富商定的吉日,在下要在喜堂前娶你,用花筐作花轿,用诗经作聘书,让全长乐坊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
阮清禾望着他眼底的火焰,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是一种明知不敌,却仍要护妻女周全的孤勇。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玉簪,簪头的金箔在阳光下闪烁,忽然觉得,或许有些誓言,真的值得用命去换。
三、花筐里的婚礼
吉日清晨,阮清禾对着铜镜插上玉簪。铜镜里的女子穿着粗布红裳,鬓角别着朵新鲜的芍药,眼底有忐忑,也有期待。银翘在一旁抹泪,手里攥着她母亲的花谱,书页间夹着许邱送的干芍药。
“姑娘,许公子在街头等着呢,”银翘抽噎着说,“他抱了整整二十个花筐,说要把你从喜堂前抢走。”
阮清禾的指尖停在簪尾,忽然想起许邱说过的“花筐作花轿”。她想起三年前,母亲被抢走时,她也是这样穿着红裳,躲在衣柜里,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像听着自己的死刑宣判。
“走。”她忽然转身,红裳扫过木箱上的“春桃”二字,“今日,我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喜堂前围满了人,富商的花轿停在中央,红绸上的并蒂莲刺得阮清禾眼眶发疼。许邱抱着花筐站在街角,青衫洗得发白,却在胸前别着朵最大的芍药,发间的玉簪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阮清禾,你好大的胆子!”富商的怒吼声传来,“敢放我鸽子,你知道后果吗?”
阮清禾攥紧了花谱,许邱的目光穿过人群,像春日的溪水漫过她的脚踝。她想起他抄书时的背影,想起他为她流的血,想起他发间的玉簪——那是她母亲的簪子,也是他的真心。
“我阮清禾,”她大声说,声音比三年前护花时更响,“今日要嫁的人,是许邱!”
人群哗然。富商的脸涨成猪肝色,地痞们摩拳擦掌,却在看见许邱怀里的花筐时愣住——每个花筐里都插着一支燃烧的红烛,像极了迎亲的喜烛。
“许邱,”阮清禾走向他,红裳在风雪中扬起,“你说用花筐作花轿,可花轿里没有新郎,怎么行?”
许邱笑了,眼泪却落下来。他放下花筐,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半卷《诗经》:“清禾,在下没有金箔玉簪,没有八抬大轿,但有这卷《关雎》,有颗爱你的心,你可愿意……”
“我愿意!”阮清禾打断他,把玉簪插进他发间,“许邱,从今日起,你护我的花,我护你的人,可好?”
人群中响起掌声,豆腐铺的王婶抹着泪喊:“好!”许邱站起身,握住她的手,花筐里的红烛忽然同时熄灭,却在风雪中重新亮起——不知何时,每个花筐里都多了一支燃烧的红烛,像漫天星斗。
四、破局
富商的地痞冲上来时,许邱已把阮清禾护在身后。他想起三年前,阮清禾为护野花与恶犬对峙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哪怕文弱,哪怕贫寒,也要护她周全。
“你们敢动她一根头发,”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我许邱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地痞们哈哈大笑,为首的壮汉举起棍棒,却在这时,马蹄声从街角传来。林晚吟穿着粗布衣裳,骑着匹马,怀里抱着个木箱:“许哥哥,清禾姑娘,接着!”
木箱落在许邱怀里,里面是一套崭新的书生襕衫,上面绣着并蒂莲纹样,针脚细密,显然是出自巧手。阮清禾愣住,想起林晚吟昨日说的“困在自己编织的梦里”,忽然明白她早已放下。
“林姑娘,你……”许邱震惊地看着她。
林晚吟笑了,马鞭在风中扬起:“我要去江南了,嫁给医馆学徒,”她顿了顿,“这襕衫是我绣的,本想等你科考中举时送你,如今……清禾姑娘,许哥哥就交给你了。”
阮清禾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母亲的铜镜,想起镜中那个曾经只会皱眉的自己。她转头,看见许邱穿上襕衫,玉簪在襕衫的并蒂莲间闪烁,忽然觉得,有些遗憾,终将成为别人的圆满。
富商的棍棒落下时,许邱已拉着阮清禾躲进花筐阵。红烛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坎坷的情路。阮清禾摸出藏在花筐里的剪刀,剪断了富商的红绸,断绸在风中飞舞,像极了她剪断的过往。
“清禾,”许邱忽然喊她,“在下曾读过一句话,『生死契阔,与子成说』,如今在下想与你说——”
“不用说了,”阮清禾堵住他的嘴,红烛的光映在她眼底,“我都懂。”
风雪忽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花筐上的红烛上,照在许邱的襕衫上,照在阮清禾的红裳上。人群中有人开始唱《关雎》,有人跟着和,歌声里,许邱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像吻一朵终于绽放的花。
五、尾声:花铺里的春天
三个月后,西街的“清禾居”正式开张。阮清禾蹲在门前种并蒂莲苗,许邱穿着新做的襕衫,正在挂匾额,袖口的冻疮早已结痂。
“许郎,”她抬头看他,“匾额歪了。”
“没歪,”他笑着说,“是你站歪了。”
阮清禾笑了,阳光穿过他发间的玉簪,在地上投下光斑。她想起喜堂那日,富商被官府带走时的铁青脸色,想起林晚吟从江南寄来的信,想起王婶送来的贺礼——一对并蒂莲烛台。
“清禾,”许邱忽然说,“在下今日写了首诗,想给你听听。”
“又来酸文假醋,”她佯装嫌弃,却放下花苗,认真听他念。
“『花有重开日,心无再变时。清禾簪头月,照我永结丝。』”许邱念完,耳尖通红。
阮清禾望着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真心就像春芽,哪怕被雪埋住,也会慢慢冒头。”她摸出藏在围裙里的干芍药,夹进他新写的诗稿里,书页间掉出张字条,是他昨日写的:“清禾,余生请多指教。”
春风卷起花铺的竹帘,露出里面的花架,每朵花都开得正艳。阮清禾站起身,许邱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泥土,指尖触到她耳后的梨涡——那是她最近常常露出的笑。
“许郎,”她轻声说,“以后我的花,只开给你看。”
他望着她眼底的星光,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美的诗,不是《诗经》里的句子,而是眼前人带笑的眉眼。春风里,并蒂莲苗抽出新芽,像极了他们刚刚开始的人生。
第四章:花铺里的月光
一、春日里的诗稿
清明过后,长乐坊的柳絮像雪一样飘进花铺。阮清禾蹲在花架前给月季修枝,听见许邱在里间翻书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毛笔落在宣纸上的沙沙响。她摸出藏在围裙里的诗稿,那是今早从他袖中滑落的,上面写着“金銮殿上承恩泽,不如花下共剪烛”。
“许郎,”她扬起诗稿,“你这诗要是被考官看见,怕是要打板子。”
许邱慌忙放下笔,耳尖通红:“清禾,在下只是……”
“只是什么?”她晃着诗稿,月季花瓣落在纸上,像极了他诗里的“花下共剪烛”,“想考功名了?”
他沉默了。自花铺开业以来,他白天帮忙照料花苗,夜晚抄书到子时,偶尔会对着月亮发呆。阮清禾知道,他书箱里藏着未拆封的科举真题,就像她藏着母亲的铜镜一样,是不敢轻易触碰的心事。
“清禾,”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尖沾着墨渍,“在下近日接到书院通知,下月乡试……”
“那就去考。”她打断他,诗稿被她折成纸船,放进盛水的陶盆里,“我阮清禾的男人,不该困在花铺里。”
许邱愣住,望着纸船在水中打转,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在破庙抄书时,看见阮清禾把父亲的遗物折成纸船,放进护城河里。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子的心里藏着一片海。
“可是花铺……”他犹豫。
“花铺有我和银翘,”她摸出玉簪,簪头的金箔在春日阳光下闪烁,“你忘了?你说过要做我的护花人,而我,要做你的后盾。”
许邱忽然笑了,把她拉进怀里,闻着她发间的茉莉香:“清禾,在下何德何能……”
“德行都在诗里了,”她推开他,耳尖发烫,“快去温书,再磨蹭连准考证都来不及领了。”
二、月光下的心事
小满那天,阮清禾在许邱的书箱里发现了血迹。那是片染血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雏菊,是她去年冬日送他的。她攥着帕子冲进书房,看见他正对着烛火咳嗽,袖口的冻疮又裂开了。
“许邱!”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你又去抄书了?”
他慌忙把帕子藏在袖里:“清禾,在下只是……”
“只是什么?”她掀开他的袖口,冻疮溃烂处沾着墨渍,“你是不是忘了,去年冬日你发高热,差点没了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