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柯是一直从容听着她来说话的,将一整桩怪事听得完毕,面上也究竟不见多少波澜,只轻轻一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晓了,却也并不曾阻拦虞子辰要往客栈后边小院里走的动作。
不阻止,那便算是默认了,虞子辰于是背着人便往正厅后边走,那神色上瞧来,实在是理直气壮得很。周娘子眼见是拦也拦不住的了,叹一口气撂下句“我去预备些热水来”,便也往回转了身。
小小一个白草院,一日不见,那情状倒是比周娘子所说的还要更显得凄惨些。院里被活生生翻腾出满地的碎土来,半点草色不见,全是高低不平的大小土丘,简直不似是能叫人行走的意思,连春耕时候被耕牛反复犁过的地,恐怕都得比这处要来得平整些。
虞子辰只得御了轻功,将人平平稳稳放置到屋前的空地上边。这屋的正门早在昨日前半夜的风雨里边被吹得残破,此时则是更为干脆地在地上躺了尸,敞着里边搅腾得胡七八糟的一大片来给人看,周身都写满了一种“莫看我,我已是个死去的门了”的意思。
虞子辰带着人进去,迎面跨过一张翻倒了的高脚案。两合页的屏风从中间被撕裂开,一扇平平拍落在地,那边角之处已给摔得有些破碎了;另半扇却斜斜架在那张宽大些的卧榻上边,恰巧挡了窗外刮入的雨水,于是那床榻便也还勉强能算是整洁,在这么间混乱的房屋里边,倒成着最能住人的地方了。
他于是侧身坐在这床榻上边,解了背上藤椅背带,试图将林柯安排成一个平躺的姿态,却又忽然想起其实自己并不能够。皆因这人下半身硬化作树枝以前,本身就是一个双腿垂落而坐的姿态,便也依着这么个姿势定了形,双膝始终是要弯曲着的,除非这僵化退却了去,不然休想能够给它掰扯伸直了来。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毕竟人若是在榻上熟睡过去了,那是什么诡怪睡姿都能生出来的。然而若是要用这么个在腰上膝上都拐着两道直角弯的姿态来睡,虞子辰只是想想,都觉得自己周身都要从骨头缝里渗出教人发疼的疲累感来。
他心里却其实还是憋着些气的,约摸是一路地行走下山来,热着,累着,出了一身汗,人的脾气便也显出来许多暴躁,于是很是有些恶劣地将林柯就着那么个扭曲的姿势放置在榻上——也就那么扔着了,自己也仰面往后重重一躺,咚的一声响亮撞击在木床板上,却只觉得一阵身心舒畅。
他分明是想要休息的,辟空了自己脑袋,只想在一片灰蒙颜色中间往下沉;然而忽地又想起,自己在那方山顶上,双手握着那血月一个下劈。然后那把在江湖中被盛传为“妖刀”的赤红色刀,忽然便蔓延开了无边金光,洪流般将他裹挟到一个天知道是什么地方。只知那里边似乎蕴了无数道声音,怒的怨的,因着过于不甘而变得充满仇毒的,都在一声一声地排着队来质问他:可后悔杀了我么?
他答说悔,便会有一道仇魂倏地冲上前来,从他身上张嘴咬下长长的一条皮肉来;他答不悔,那仇魂却也还是会咬,并且还要咬得更为用力些。于是最后索性都懒得回答了,对面才刚质问出半个字,他这边上下牙一碰,便已噼里啪啦横扫出千军万马来。也不是不曾试着要去打破周围这片金光,只是那却都是些虚无缥缈般的存在,触之便是一层仿佛雾气般的微微湿润,并不能被人赤手空拳地搅散了去。
直至后来,他一个忽然激灵、自这半梦中间倏尔醒转的时候,便发觉外边两人已经将架都给打完了。空气中一股挥之不去的强烈臭气,那是生物流血得过多、血腥气跳过浓烈的时候方会形成的气味。地面上铺了一层琉璃般质感的晶莹物体,林柯坐在那高树枝上,脊背紧贴着树身绷得笔直,面前一团飞灰正在缓缓逸散。
他还有些茫然地向着这人看一眼,这人便冲着他笑了,温和柔善的,直将他笑得虎躯一震,三两步并上前去,便被这人捉过一只手,一言不发,径直便按在他的腰腹之上。
虞子辰使力捏了捏,硬的。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的耍流氓了?
他试着要挣,却竟不能挣开,并且手掌还在对方的气力牵导之下一路往上走,走过肚脐,侧腰,胸腹。
硬的,硬的,一路都是硬的。
直到走至左胸的时候,方才能觉出些许轻微细小的搏动来。
虞子辰觉得自己大致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我又不慎伤着自己了,这事儿确实是我的不对;然而这次我是主动同你报告了的,并且态度诚恳,感情真挚,于情于理,可不都是应当从轻发落。
想得倒美。虞子辰冷冷一笑。
却也还是从附近的山林里寻来了些柔韧青藤,使林柯令着它们编成一个藤椅形状,一面数落,一面一步一印地背着这个行动不便的家伙下了山。